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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頁     晨薔

  呵,可憐的媽媽,你曾有過多麼美妙,多麼動人的青春年華,你又曾有過多麼辛酸,多麼淒涼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從畫面移開,凝視著白蕙,「蕙,你多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啊!」

  「不,我不如媽媽漂亮!」白蕙由衷地說。

  「在我眼裡,你比誰都美,蕙。」西平說著,感情又衝動起來。

  白蕙拉拉他的手,說:「你看。」

  他們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個日期「27.7.1909」,特別是那個花體的簽字:「B」,不覺相視一下,又不約而同地把畫像翻過來。那紙的背後,卻除了幾塊黃斑,什麼也沒有。

  B,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頭嗎?一個念頭同時閃過他們的腦際:這畫或許與白蕙的父親有關?這畫或許隱藏著一段故事,一段畫中人不願常常想起卻又忘不掉的秘情?當然,也可能普普通通,並無奧義。可惜……

  「感謝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說,「墓碑上就用這張畫像吧。那位藝術家一定能夠複製得維妙維肖!」  到處樹著高高矮矮的石碑,到處是圓拱型、長方形的水泥墓體,到處是蕭蕭颯颯的蒼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遠瀰散著一片悲哀肅穆的空氣。更何況現在時屆嚴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樹木都已只剩下光禿禿的枯枝,滿地敗葉堆積,幾乎把一條條花崗石小路都這滿了。人們走在路上,便發出有節律的窸窣聲。如果是一群人,那聲音簡直就可叫做枯枝敗葉交響曲了。一陣西北風刮來,乾枯的樹葉飄起來,貼上人的褲腿,甚至圍巾。幾隻烏鴉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過去,它就「呀」地大叫一聲拍翅起飛,但飛不遠,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著那兩顆亮晶晶的小眼睛。  吳清雲的葬禮就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節、這樣一種酷寒蕭瑟的氣氛下舉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亞神父為死者作完最後的祈禱,公墓的工人就會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後填土,封穴。

  那塊用花崗石刻成的石碑,鑲嵌著吳清雲少女時代的素描像,樹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藝術家果然不負西平之托,將清雲的素描像活靈活現地複製在瓷片上。現在她正向圍繞著她永久安息之地的親朋們默默地微笑著。在她的腳下,堆滿了鮮花紮成的花圈和花籃。最難得的是掛著「女兒白蕙敬獻」緞帶的那只花圈,竟不知從哪裡覓來許多新鮮的蝴蝶蘭。那些蝴蝶狀碩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劍般的嫩綠花葉簇擁襯托之下,笑傲於凜冽的寒風,精神極了。  媽媽,親愛的媽媽,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兒吧!再看一眼你最喜愛的蝴蝶蘭吧!

  安德利亞神父渾厚的男中音平緩地迴響著,禱詞已經接近尾聲。

  突然,石子小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起初大家沒有在意,待到這腳步聲愈益迫近,大家回頭一看,一個年紀不小的男子,正捧著一束玻璃紙包的鮮花匆匆而來。

  「老劉。」西平第一個認出來,那是他爸爸的司機。  「少爺。」老劉喘著氣叫一聲,立刻被墓地上莊嚴肅穆的氣氛所懾,悄悄把西平拉到一邊,說:「老爺叫我送來的,給白小姐。老爺說,讓少爺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過老劉遞過來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蘭!

  這是有意為之,還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兒買到這花的?」西平問司機老劉。

  「不是我買的。是老爺的秘書呂小姐打電話,叫我到老爺辦公室拿的。」

  「噢,是這樣……」,西平不禁沉吟起來,他默默地走向清雲的墓碑,把這束鮮花放置在碑石腳下。

  這時,神父的禱詞已經結束。工人們正在將棺木放入墓穴。  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亞神父第一個捧起一把黃土,撒在墓穴裡。然後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沒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攙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黃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靜靜躺著的棺木,在心裡跟媽媽作著最後的告別:「哦,媽媽,親愛的媽媽,安息吧,永遠永遠地安息吧!」

  然後,她把那黃土,一小撮一小撮地從指縫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還保持著那姿勢,兩眼茫然地望著前方。

  一切儀式都已完畢。人們關切地圍著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亞神父慈祥地說。  白蕙大夢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眾人,說:「神父,謝謝你。謝謝大家。你們都請回吧。讓我一個人在這裡呆一會。」

  眾人互相看了一下。蔣繼宗悄悄對西平說:「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謝地看了看繼宗,繼宗的眼神充滿了對他的信任和鼓勵。於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邊,對她說:「好婆,你們都先請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會,就送她回家。」

  蔣繼宗也對孟家好婆說:「好婆,我們聽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這才放開挽著白蕙的手,對西平、也對白蕙說。「你們早點回來。」

  西平讓老劉先開車送神父、繼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後再回公司。老劉便領著眾人走了。  墓地重又安靜下來,只有公墓工人鏟土填穴的聲音。西平扶著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會,工人們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輕輕搖搖白蕙。白蕙愣愣地沒動。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圍巾,那是一條雪白的毛線編織的長圍巾。白蕙近於機械似地轉過身來。

  「蕙,你不能這樣。媽媽已經安息,你應該開始新的生活!」西平扳著她的肩膀,熱烈地說,嘴裡噴出的熱氣直撲白蕙的臉。

  白蕙抬起那雙充滿霧氣、夢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著西平:「新的生活?」  「是的,蕙。今天也許不是時候,可是我考慮再三,為了你,也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對你說……」

  「說什麼?」白蕙的聲音很輕。

  西平把嘴湊到白蕙耳邊,略微顫抖卻不失堅定地說:「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說……」白蕙似乎沒有聽懂。

  「結婚!我們應當結婚!」一旦開口,西平便變得勇氣百倍,他說得斬釘截鐵。

  「結婚?」

  「是的,我愛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時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開的日子!」

  西平發現,白蕙的大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她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話。  「蕙,聽我說,我在向你求婚。在媽媽的墓前,在媽媽的注視之下。媽媽不是親口祝福過我們嗎?你不是媽媽的乖女兒嗎?你要聽話。嫁給我吧,嫁給我吧!」

  西平熱烈地,忘乎所以地搖撼著白蕙,白蕙蓄得滿滿的淚,斷線似地滴了下來。

  「你不願意?」西平著急地問。

  「不。」白蕙輕輕搖了搖頭。

  「你同意了。噢,你同意了!」西平興奮得立刻攔腰把白意蕙起。白蕙怕掉下來,只得用手臂緊緊勾住西平的頭頸。

  在西平的懷抱裡,白蕙連連說,「不,不,放開我……」

  西平不但不肯把白蕙放下來,而且抱著她快樂地打轉:「我不放,我不放,我要有一個好妻子了!」  轉了好幾圈,西平才停下來。白蕙在西平懷裡,仰著臉嗔怪地看著他,說:「你太性急了!」

  「不,一點也不,我已經等了你一輩子。我不能再等了!」西平熱切地辯解。

  「你也想得太簡單了!你家裡會同意嗎?」白蕙這麼說著,腦海裡立刻浮起丁文健嚴肅而近於刻板的面容,特別是方丹平日那捉摸不定而令人感到頗具挑剔意味的眼光。

  「這個你放心,我爸爸媽媽都是通達之人。而且我看得出來,他們內心其實都很喜歡你。再說,只要我們自己堅定,誰又能阻攔得了?我今天就跟他們去說。」

  「喔,別!」白蕙失聲叫起來。

  「怎麼啦?」西平問。

  「你放我下來,我跟你說。」白蕙鬆開箍著西平脖頸的雙臂。

  西平小心地把白蕙放下來。白蕙看了看媽媽的墓碑,低聲說:「你明明知道,媽媽剛去世,我熱孝在身。」

  「我們不馬上結婚,可以先訂婚。我要向我的親戚朋友隆重宣佈:白蕙小姐將是我了西平的嬌妻!」

  「唉,說你性急,你偏性急,真拿你沒辦法。」

  西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拉起白蕙的手,輕輕摩挲著,兩個人都面對著清雲的墓碑。他凝視著吳清雲的畫像,莊重地說道:「媽媽,您聽得見嗎?三天之內我將做好一切準備。三天以後我就和阿蕙宣佈訂婚。媽媽,我要使阿蕙——你的阿蕙,也是我的阿蕙——永遠幸福!請再一次祝福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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