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多麼奇怪,今天才發現那木柵欄竟然有一扇小門,而且小門還開著一條縫。白蕙走近去看看,那扇門前的石子路,一直通向小灰樓前的石頭台階。
琴聲繼續響著,一遍又一遍反覆彈奏著那首本不太複雜的曲子。白蕙情不自禁地推開術門,沿著石子路走進去。她聽得更清楚了:琴聲正從二樓的窗口傳出來。
白蕙走上石頭台階,推推小樓的門。這門似乎從裡面鎖住了。她突然醒悟到,隨便闖入鄰家院內,似乎不太禮貌。但這木柵欄門一開,小樓就成了丁宅的一部分,這是怎麼回事?
她慢慢退出來,把木柵欄門關上。正在這時,琴聲戛然而止。白蕙不自禁地駐足往二樓的窗戶看去,燈還亮著,似乎有人影在窗簾後晃動。
一陣涼風吹過,白蕙哆嗦一下。她這才覺得自己太荒唐,深更半夜一人在花園中亂躥,而且離樓已那麼遠。她快步穿過花園朝樓裡走去。
突然她身後響起腳步聲。這聲音使她毛骨悚然。她鼓足勇氣轉身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黑黝黝的樹叢旁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月光下,白蕙清楚地看到一個人的臉、天哪,他是誰?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張臉,而且不止一次……
那人也在盯著她看,一點也不想隱蔽自己的身影。而且,我的天,他竟然走上前來。他在叫什麼?「竹茵,竹茵,你回來了。為什麼不上樓?為什麼到了樓前又走掉了?」
白蕙嚇得轉身就跑。那人竟一邊叫著「竹茵、你別跑,等等我,別丟下我……」一邊緊追不捨。
白蕙拚命地跑,不料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跌倒了。而那人卻已追到跟前,白蕙嚇得叫了起來:「啊——」
正在這時,那人身後又躥出一個人來,一把抱住他,用蒼老的聲音低喝道:「別胡鬧,快跟我回去!」
白蕙已站起身來。她這才看清,那個追趕她的人,眼神緊張,嘴角抽動,一看就知道是個瘋子。而那個抱住瘋子的人,是個身穿粗布褂褲的壯實的老頭。
那老頭看了白蕙一眼,沉著臉說:「姑娘,天很晚了,回房去吧。」
然後他拉著那瘋子走了。瘋子掙扎著頻頻回頭去看白蕙,白蕙害怕得一時站在那兒動彈不了。
秋夜涼氣襲人,白蕙在夜色中控制不住地索索發抖。
白蕙病倒了。起病又急又猛,連續幾天,高燒幾乎達到四十度。
丁家上下,從爺爺到珊珊,包括丁文健夫婦都很關心。文健特意把林達海請來為她診治。
白蕙燒得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不時發出囈語胡話。她渾身的骨頭像一片散了架的籬笆,整個身子象被風吹得悠悠飄蕩的雲絮。而腦子,則像籠罩著霧氣、翻動著水泡的無邊沼澤,遠遠近近的記憶,形形色色的場景,各模各樣的面孔,毫無規律地在那裡隱現起伏。媽媽,媽媽的愁容,媽媽的咳嗽聲;西平,西平緊皺的眉心,方方的嘴角,西平在慘叫,西平在飛跑;哦,不,是那個瘋子,瘋子射出精光的眼睛,瘋子的利爪,瘋子跪在自己床前,瘋子在拚命追趕自己。啊,前面是懸崖,無路可逃了,跳吧。哦,飛起來,飄起來,身子像一朵棉花……
林達海給她打了退燒針,緊皺著眉頭站在床前,看著這同病魔作著頑強抗爭的可憐姑娘。
第四天早上,高燒終於退了。她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她第一個看見的是守護在她身旁的林達海。
林達海故作輕鬆地說:「你可把我們嚇了一大跳。差一點兒,閻羅王就要勝過我了。」
白蕙無力地朝他笑笑。她從未見過林達海如此鬍子拉碴、面容憔悴。她心裡明白,林醫生為她盡了多大的力。
「好好休息,不要說話,不要胡思亂想。」達海對白蕙說,「過兩天我再來看你。」說完,回身對在一旁侍候的菊芬又關照許多話,才拎起他的醫療包,走了。
兩天以後,林達海又來看白蕙。白蕙已經精神多了,但還沒有起床。
林達海坐定後問:「白蕙,現在告訴我,怎麼好好地就病倒了?你在昏迷中說出那麼多胡話,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
白蕙病後略顯蒼白的臉刷地紅了。我說了什麼胡話,會不會把自己的心事洩漏出來,我叫過西平嗎?
其實,林達海早就猜到一切。那次路遇白蕙以後,他曾向丁皓打聽過。此時看白蕙紅了臉,他忙打岔說:「得病前你是不是受過什麼驚嚇?我看你病中常有很恐慌的樣子。」
白蕙正想把那天在花園中被瘋子追趕的事問林達海呢,於是從她在客廳彈琴第一次見到這瘋子的臉談起,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遍。
聽白蕙講完,林達海沉思了好一會,才說:「早該告訴你,丁宅後花園的灰樓裡住著一個人,叫方樹白,是西平媽媽的遠房親戚。我十年前,開始來了家看病時,他已精神失常多年。但一般來說,還比較安靜,從不跑出門來。」
「那,為什麼我來沒多久,就三次見到他,而且他總追著我,好像要和我說話的樣子。「白蕙不解地說。
「是啊,我也在想,」林達海說,「很可能你的到來勾起了他對某一個故人的回憶。我過幾天還得去看看他。」
「林醫生,他會彈琴嗎?我聽到灰樓傳出的琴聲,彈得真好!」
「他不但會彈琴,還能作曲、畫畫、寫詩,是一個非常有藝術才能的人。也許正是這種氣質,使他幻想過多,精神脆弱,容易衝動,在某種刺激下便得了這種病。」
白蕙對那瘋子的恐怖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憐憫和惋惜。她低聲說:「原來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自從繼珍住到丁家後,蔣繼宗星期天或平常下班後,便常來丁家坐坐。丁公館裡人人都很歡迎他來。特別是現珊,一見他來,就叫:「大白貓哥哥來了!」——她看繼宗皮膚很白,又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永遠有著和善的笑,就給他起了這麼個綽號——然後就纏著他,不是講故事,就是做遊戲,比對西平還隨便。她雖然和西平很親熱,但有時哥哥板著臉時,她也很怕。而近來哥哥板臉的時候似乎特別多。珊珊是個小機靈,她早看出來,大白貓哥哥是真正的菩薩心腸,婆婆脾氣,不必怕的。
繼宗每次來,總要想方設法和白蕙多聊幾句。即使最遲鈍、最麻木的人也終於發現,他見了白蕙就會臉紅,話也說不連貫。背著白蕙,方丹和繼珍就常和他開玩笑。連平時很少言笑的丁文健,也偶爾會在旁湊趣。
白蕙病後,繼宗來看望了好幾次,每次都帶著鮮花和水果。
畢竟是年輕人,白蕙高燒退後,又休息一周,就痊癒了。
那天,繼宗下班後就直接趕到西摩路,他心裡記掛著白蕙。
正是晚飯前,大家都在客廳裡。繼宗和各人打過招呼後,見白蕙捧著一本書在看,就坐到白蕙身邊的沙發上,默默打量了她一會,說:「你還得注意休息啊,一場大病,很傷人呢。」
白蕙合上書,對他笑笑:「我已全好了。其實是一點兒小病……」
「一點兒小病!看你說的,」繼宗反駁,「林醫生都說,這次你病得不輕。看看你,這一病,人都瘦了一圈去。」
此時白蕙雖然未看西平,但卻可以感到,坐在那邊沙發上的西平。眼光像兩道閃電,迅速掃過他們兩個。
憨厚的繼宗沒有覺察,白蕙卻受不了這眼光,便故意扭頭去看窗外。
只見繼珍插進來說:「哥哥,你不覺得白小姐瘦了,反而比以前更漂亮嗎?」邊說邊朝西平那兒瞥了一眼。
西平兩臂交叉在胸前,昂著頭,盯著客廳的天花板。
「白小姐從來,就是……」繼宗結結巴巴地回答妹妹。
繼珍不禁咯咯一笑:「哥哥,你真太老實了,我擔心你這樣下去,連老婆也娶不到手呢。」
繼宗的臉更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丹出來解圍:「別拿你哥哥開心了。世上準有那麼個有福氣的,要跟上你哥哥這樣的好人呢。」回頭又對繼宗說:「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繼宗趕忙說:「我已在學校吃過。我今天來,是有點事。」
「什麼事,」方丹問。
「我有個好朋友秦一羽,西平也認識的。在郊外辦了個『百樂遊藝場』,馬上要正式開張。那是個旅館兼遊樂場所。他讓我邀幾個年輕朋友一起去玩玩。」
「那好啊。我看你也是個只知做事不會遊玩的人,這次正好邀上西平、繼珍他們一起去散散心。」方丹說。
「我想這個星期六下午就去,在那裡住一晚,星期天下午回來。這樣玩的時間充裕,又不耽誤工作。」繼宗得到方丹支持,便將計劃和盤托出,並問西平道:「西平,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