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說那天剛下飛機,從機場回來的路上,以及後來幾次專門的拜謁中,繼珍對她所說的那些,就是家中男僕女傭們的種種報告,便夠方丹煩惱的了。公公丁皓和女兒珊珊倒是對白蕙讚不絕口,可方丹對他們的反映並不太放在心上。傭人們的話當然作不得數,而且他們說的也有不少矛盾。好像男僕們普遍對白蕙印象不錯,而女僕們對白蕙有好感的不多。除了菊芬說她好話外,陳媽算是最老成持重的了,也語含深意地提醒方丹,要留意少爺和白蕙的來往。阿紅倚仗著是太太貼身侍女,嘴巴最尖。白蕙半夜昏厥,西平親自照料的事,就是她從五娘那裡聽來,又添枝加葉搬給方丹的。那五娘為人忠厚,倒沒說什麼。
方丹連樹白那裡都去過了。阿紅講的那樁事,立刻使她想到樹白。而促使她下決心踏進那家偵探所的動力,除了文健初見白蕙所表現的失態舉止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此之前她與樹白的那次見面。
樹白居住的那幢小灰樓,平時方丹過一段日子總要走一趟。
樹白也姓方,比她只大一、兩個月,是她家的遠房親戚。樹白的父親曾是最得方汝亭信任的方家花園的總管。方丹沒出滿月,母親就死了,由於方汝亭不放心把這小嬰兒交給別人,結果是樹白娘一邊領著自己的孩子,一邊把方丹奶大的。說起來她跟樹白是「奶兄妹」的關係。所以當年去法國陪伴爺 爺,也就把她所離不了的奶媽和樹白一起帶了去。在法國,方丹無論是練琴、學畫還是上學唸書,都得由樹白陪著,並做她的表率,要不方丹就坐不住,不肯好好學。在法國一住八年,十四歲隨祖父回國後,方汝亭又把他們分別送入男、女教會中學唸書。每天放學後,兩人仍是在一起做功課,彈 琴、作畫。後來樹白得病,方汝亭便將他養在家裡延醫治療,先是由他娘服侍,他爹娘都死後才換了阿根老頭。長期以來,方家上下都知道,樹白實際就是方家的一個成員,不過為了便於養病,讓他單住一幢小樓,又因為他常愛犯神經,大家不去招惹他而已。
方丹跟別人不一樣。她對樹白有著一層特殊的關係,更有著一份特殊的感情。即使跟丁文健結婚以後,她也沒有淡忘,而是格外珍惜這份自童年時代就積累下來的寶貴情愫。
倒是樹白,自打病後,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方丹去看他時,完全要看他的興致。有時不無親熱談笑,有時則冷面相待,有時甚至會引起他神經發作,吵鬧起來。
這次方丹從巴黎歸來,第三天下午就硬是抽空去了樹白的小樓。
那天樹白正在彈琴。方丹遠遠地就聽見了。那熟悉的旋律立刻令她憶起青春時代最值得留戀的一頁。哦,多美啊,這支《獻給維納斯》,謝謝你,我親愛的阿多尼斯,方丹在心中默念。
陶醉在音樂和由音樂勾托的柔情裡,她走進小樓,揮揮手,讓前來招呼的阿根走開,然後輕手輕腳地來到樹白的房間,靜靜地倚在桌旁傾心地聽著,直到樹白彈完最後一個音符,愣愣地坐在那裡。
「小哥。」方丹不由得用了童年時的稱呼,而且叫得那麼輕柔,充滿眷戀之情。
可樹白卻猶如一截木頭,毫無反應。
方丹又叫一聲:「樹白!」
他這才緩緩回過身來。
方丹一看他的形容,嚇了一跳。他比自己去巴黎前瘦多了,頭髮又長又亂,襯得他面容越發蒼白憔悴。
「你怎麼啦,病了嗎?」
樹白雙眼炯炯地瞪視著方丹,像是在極力辨認她是誰。突然,他跳起來,一把抓住方丹的手,叫道:「不,我沒有病,我已經好了。竹茵,我們走,我們走!」
竹茵!他又把我認作那個賤貨。已有將近十年,他再沒提起過這個名字,方丹以為他終於把她給忘了,今天是怎麼啦?方丹心裡陡地泛起一陣嫌惡,一陣痛恨。
「樹白,你仔細看看,我是方丹,」又湊在他耳邊,放低聲音說:「你的阿丹妹妹呀!」
「阿丹妹妹?」樹白頓時變得恍惚起來,放掉方丹的手,含含糊糊地問。
「瞧,這是我從巴黎特地給你買來的,」方丹把手中拿著的一個不大的禮品盒塞給樹白,「是你最愛吃的那種巧克力。」
「巴黎?你到巴黎去了?」樹白把禮品盒隨意地往桌上一放,毫不感興趣,卻盯著方丹問。
「是啊,前天剛回來。我特意去了塞納河畔、盧浮宮,記得嗎?那時我們倆……」
「原來你跑到巴黎去了,害得我到處找不到你!」樹白突然打斷方丹的話,一把抓住方丹的胳膊,用力搖撼著她。他那瘋狂的手那麼有力,指甲又那麼長,方丹被他抓得生疼,但心裡覺得十分舒坦,並不想掙脫。
見方丹不掙脫、不躲避,樹白興奮得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他急切地說:「你不再為那天夜裡的事生氣了吧?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天天早晨在這裡看你,可你為什麼不來給我打針,不來看我?你跟我跳舞跳得多好啊,竹茵,我還要和你跳舞,要你做我的新娘,竹茵,我們再跳,再跳!」
方丹終於忍不住了,她用力掙脫樹白的手,凶狠地對他大吼:「你看看清楚,我是方丹,不是竹茵!」
「你……不是竹茵?竹茵不是又回來了嗎?」
「你在做夢!竹茵永遠不會回來了!」方丹跺著腳大叫。
「你騙我!我天天看見她,看見她在花園裡散步、讀書,看見她在彈琴……」樹白的眼神又恍惚起來,人也開始搖搖晃晃,似乎站立不穩,「是你,一定是你,又把她藏起來了。」
「哼,」方丹咬牙切齒地湊近樹白的臉,說,「她不要你了,把你扔下,跑了!」
「不!」樹白突然一聲大叫,「我不信,不信!你這個壞女人,你騙我,你滾,滾……
他拿起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朝方丹砸去,盒子掉在地上,他又走上前去,用腳狠狠地朝盒子上踩,一邊踩一邊叫喊:「你是最壞的女人,你把竹茵害死了,你滾,快滾……」
方丹猛地一個轉身,走出房門。手足無措的阿根跟在後面,不敢抬頭看女主人的臉,他用眼角瞥到,方丹的臉頰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對於怎樣處置白蕙才好,方丹頗費躊躇。
早在巴黎的時候,繼珍的信曾促使她在心裡作過一個簡捷的決定:一回家,就讓這位白小姐捲鋪蓋。
可是,回家以後,她並沒有按此行事。
最大的原因是西平沒在。繼珍直截了當地說白蕙纏住了西平,而西平對她也不一般,傭人們影影綽綽的話語幾乎可以說是作了旁證。如果真是這樣,不等西平回來,就打發掉白蕙,顯然不妥。
方丹並不是為白蕙考慮,而是為兒子著想。西平為公司的事到南京奔忙,做媽的卻在家裡攆走他的情人——就算她是情人吧——他回來後會怎樣想?方丹的母愛不允許她這麼做,而且這麼做也太缺乏風度了。
再說,明智如方丹,豈能不懂,就是把白蕙辭退,也割不斷兒子同她的聯繫。她那個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兒子又不是找不到。說不定由此倒會激出西平的反抗,反而把西平更快更牢固地推向白蕙。
一想到將有一個女人來和她爭奪兒子,而且將獲得兒子的心,方丹就覺得受不了。但正因為如此,不是就該把事情辦得更慎重一些嗎?
白蕙算什麼?一個小小的家庭教師罷了。幾時要她走,還不是一句話,急什麼?
說實在的,方丹挑不出白蕙什麼毛病,此次回來也沒見她有什麼異樣。她還是那樣端莊、嫻靜,待人還是那樣謙恭有禮,教書還是那樣認真盡責。
但在西平面前,她又是怎樣呢?耳聽是虛,眼見為實。方丹決定等西平回來以後,親自觀察一番。而且她有充分自信,不論這兩個年輕人的感情發展到哪一步,她都有辦法控制住局面。
這就是她在週末晚餐前對白蕙講那番話,不但挽留她繼續教珊珊,而且希望她照舊住在丁宅的真正原因。
當然事情遠非如此簡單。在方丹心底還埋藏著一個謎,一個極想予以揭曉的謎。
記得白蕙初來的那天,自己就覺得她的模樣和神情舉止彷彿像一個人,一時難以斷定。但這次樹白把自己當作王竹茵所講的那一番瘋話,加上丁文健看到白蕙後的一系列失常表現,不由得方丹不深思:為什麼三個人,三個當年見過王竹茵的人,見了白蕙都會引起一種聯想呢?這難道是偶然的嗎?
但我明明問過她,她說她母親叫吳清雲。這就怪了。難道改名換姓了?或者是我們都看花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