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舞跳得真好。你在我懷裡,那麼輕盈,帶著你旋轉,我一點都不費力……,你笑了,你的嘴在動,你在說什麼?聽不見,你說得響些。
哦,是的,是的,讓我把你摟得更緊些。
想起來了。那天,我請你陪我跳舞,可你說不會。寧可聽我彈琴,坐在凳旁,幫我翻樂譜。真淘氣,你今晚跳得多好,原來是騙我的呀!
喔,不,不,竹茵,不要生氣。你是世上最純潔、最誠實的好姑娘,你不是存心騙我:你說過,等我病一好,就跟我一起走出這灰房子,去找一個我們倆自己的家。瞧,今天晚上,你真做了我的新娘!噢,我的病好了,全好了!
讓普天下的人都來羨慕我們,妒忌我們吧!你瞧,窗外樹旁站著的那個人,他為什麼抖得那麼厲害?哈哈,是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為什麼還老站著,他大概是個傻瓜,哈哈,大傻瓜!他在羨慕我們呢!
哦,別走,竹茵,求求你。別關燈,別把我一人扔在黑暗裡,我怕,真的,我怕。
大客廳的燈倏地滅了。一對年輕人上樓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這個站在樹下發抖的人被重重黑暗包裹起來。他嘶啞地叫著,發出誰也聽不清的含糊聲音,重又在花園裡到處奔竄。樹枝無情地掛破了他的衣服,劃破了他的臉。他不斷地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
白蕙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不能入睡。
她回想著西平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神態。她的耳旁還迴響著《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她的心還在歡快地跳舞!
床頭燈的微光照著房間的一角。那頂紫色的花冠在那裡閃閃發光。她忍不住赤腳下床,再一次捧起那美麗的頭飾,把它戴在頭上,忍不住再一次站到穿衣鏡前,反覆地、仔細地端詳著,心裡充滿溫暖甜蜜之感。
突然,她被自己的情感嚇住了:這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難道……難道這就是愛情?自己是在戀愛了嗎?天哪!
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呢?難道連面對自己的心的勇氣都沒有?白蕙暗暗嘲笑起自己來。
她放下花冠,回到床上,用薄薄的毛巾被把自己裹好,腦子裡則演電影似地從頭一次在蔣家見到西平想起,一樁樁、一件件地想下來,直到近日的朝夕相處,過濾著兩人間的一言一行。她不得不承認,其實從見第一面開始,就覺得西平與眾不同,就感到了他異乎尋常的吸引力。
對於西平的情意,白蕙不能說毫無知覺。自己對他,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如今難道堤防已經被衝破了嗎?今後又該怎麼辦?
該去問問媽媽。但立刻被否定了:不,太難以啟齒了,媽媽連我在當家庭教師都還不知道呢。
那麼,跟安德利亞神父談談?也許可以。他平素不是象慈父般關懷著我嗎?
漸漸地,白蕙帶著對未來的遐想朦朧入睡了。一個旖旎的夢思開始在她腦海中升起……
只過了幾分鐘,她便又悠然醒來。她沒有睜眼,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卻承受了一陣灰心絕望的襲擊。丁家是那樣的門第,自己又是這樣的身世,我和西平之間的情感會有怎樣的前途?他的父母會怎樣想?爺爺和珊珊又會怎麼想?他自己呢?是真心實意、認認真真的嗎?會不會只是一時衝動或是逢場作戲?
白蕙心亂了。她總算弄懂自己為什麼一直下意識地抗拒著西平。這是理智對感情的勝利。那麼,現在要讓理智向感情投降嗎?感情,僅憑感情就能戰勝擺在面前的重重障礙嗎?
一股涼意使白蕙打了個寒噤,她把毛巾被裹得更嚴實一些。
她決心不再多想,再說,多想也沒有用,「聽任上帝的牽引吧。」她在心裡默默地對自己說。
熄掉床頭燈,她漸漸平靜下來,並且終於安然入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白蕙的房門被輕輕推開。從門外無邊的黑暗中,閃進一個黑色的人影。
這個人影在射進房裡的微弱月光下,顯得那麼高大,簡直就像古代神話中的巨靈神一般。他慢慢走到白蕙床前,俯下身去,就著月光端詳著熟睡中的白蕙。他的雙目閃爍著炭火般的光,簡直能把白蕙的皮膚灼傷。
白蕙卻依舊呼吸均勻,年輕的臉上露著恬美的睡容。
那人站了好一會,不自覺地朝白蕙跪了下去,嘴唇急速地吸動著,卻並沒有發出聲來。
半晌,白蕙翻了個身。整支手臂從毛巾被裡抽出來,隨意地搭在胸前。
那人只顧盯著白蕙,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突然,他俯身撩起床單的邊沿,把自己的臉緊緊貼了上去。
他的動作終於驚動了白蕙。
她從熟睡中猛地醒來,聽到身子背後有人在急促地呼吸。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拚足全身力氣猛地翻過身來。月光下,她看到一張方方的男人的臉。這張臉立刻使她憶起西平回來前她隔著客廳落地窗看見過的那個鬼怪。
現在這鬼怪是如此迫近自己,而且滿臉血污,雪白的牙齒,最可怕的是那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
白蕙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坐起,發出一聲尖叫。
那鬼怪竟伸出長著長長指甲的雙手要來拉她,白蕙一面抱緊毛巾被往後縮著身子,一面用盡平生力氣連連尖叫。就在那雙手將要接觸到她身體的時候,她終於失去知覺,昏了過去,軟軟地跌倒在床上。
清涼的水,一滴,又一滴,從微微張開的嘴流進焦涸的咽喉,像甘泉流過久旱的田園。
「少爺,看,白小姐的眼珠子在動呢,不要緊了。」
「五娘,再餵她多喝幾口水。」
是誰在說話,這聲音像在耳旁,又像那麼遙遠。
此刻,白蕙的靈魂還在虛無飄渺間遊蕩,但知覺已在漸漸甦醒。
她很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她拚命用力,撐開一條細縫,立刻被電燈的強光刺激得閉了起來。但是她聽到耳旁響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阿蕙,阿蕙,你醒醒。」
是西平,他怎麼來了,這是怎麼回事?
她費力地睜開雙眼。
「謝天謝地,總算醒了!」珊珊的保姆五娘欣慰地說。
「五娘,你到樓下客廳去,在那個大玻璃櫃裡找一盒硃砂安神丸來。」
呵,西平的聲音,多麼親切。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正枕著西平的手臂,躺在床上,西平則半坐在床的一側。
她依稀記起剛才見到的可怕情景,怎麼鬼怪不見了,卻來了西平?
她掙扎著要坐起來,但身體卻軟綿綿的不聽話。西平的胳膊一用勁,才把她半扶起來。她張目四望,屋裡並無異樣。突然,她雙臂緊緊箍住西平的脖子,把頭鑽在西平胸前,「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怕……」
西平用力將抖得像一片小樹葉似的白蕙攬在自己懷裡,右手拍著她的背,輕聲撫慰:「別怕,阿蕙,我就在你身邊。你剛才做噩夢了,是嗎?」
噩夢?那鬼怪是出現在夢中嗎?可我似乎聽到他的呼吸,看到他血污的臉,差一點還碰到他那尖利的、長長的指甲。不,絕不會是幻覺,絕不會是夢。
白蕙渾身戰慄,情不自禁地往西平懷中又靠了靠,說:「不是夢,真的……有人在我床跟前,對我說話,還想伸手抓我……那臉……好嚇人……」
西平一下子嚴肅起來,問:「真有人進了你的房間!你看清他的長相沒有?」
西平這一問,白蕙倒覺得沒把握了。今晚在客廳裡等西平時,自己就曾把窗外的一棵樹想像成一個鬼怪,這鬼怪還有一張可怕的臉,而剛才房中出現的,也似乎是這麼一張臉,當時房裡那麼黑,……難道,自己真是在做夢?
她猶豫地說:「我不知道……我自己都糊塗了……」她又抬起頭來,可憐兮兮地看著西平說:「我已連著幾夜做噩夢……」
西平的神情鬆弛了,他低下頭,緊貼著白蕙的耳朵,心疼地說:「都怪我,帶你去看《骷髏島》。現在不用怕了,我在你身邊。」
說著,西平更加用力地將白蕙整個人連毛巾被一起抱了起來,使她橫躺在自己的臂彎裡。他將她摟得那麼緊,簡直像是要用自己火燙的心焚去她心上的驚悸不安,像是要把兩顆同樣年輕的心捏合成一個,而白蕙盤著他脖頸的雙臂也絲毫沒有放鬆。
他們就這樣忘情地過了好幾分鐘。
對於了西平和白蕙來說,這是時間之流完全停駐的幾分鐘。
他們的肌膚貼得那麼近,那麼緊。他們呼吸相聞。白蕙的耳朵應該聽得見西平心臟的搏動,西平的鼻子應該灌滿白蕙身上發出的幽香,可是他們對此竟全然無知覺。他們只是服從了一種不可抗拒的需要,一種無影無形的巨力,而根本來不及想一想這意味著什麼。在這一刻,他們從精神溝通契合所獲得的慰藉,遠過於肌膚摩挲所產生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