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早春的上海,下午六點,天色已將黑盡。
聖旦女子文理學院。年級學生白蕙獨自坐在蔣宅一樓的客廳裡。她是蔣家的家庭教師。這會兒,她合上書本,揉揉發酸的眼睛,看一眼掛在對面牆上的老式掛鐘,離開沙發,起來踱步,看得出她的心情是焦躁不安的。她在這裡邊看書邊等她的學生已經足足兩個小時了。
白蕙是一個身材修長、體態苗條的姑娘,兩條長辮用一根藍絲帶束在身後,一件陰丹士林旗袍更襯得她亭亭玉立。白皙的臉龐上有著精緻而挺拔的鼻子、一個小小的嘴。這張俊美的臉上,最令人一見難忘的是那一雙大眼睛,長而微翹的睫毛下,一雙眸子漆黑而明亮,但上面又似乎常常蒙著一層水汽,顯得水汪汪的,無形中透出一種憂鬱的神情。
客廳的燈亮了。女傭張媽走進來:「白小姐,再給你換杯熱茶吧?」
「不用了」。白蕙擺了擺手。
張媽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掛鐘單調地「滴答」響著。
白蕙終於下了決心。她收拾好自己的手袋,朝外走去。
就在這時,通往後門的灶披間裡響起張媽的聲音:「少爺回來了。」
白蕙知道,是她的學生蔣繼珍的哥哥蔣繼宗回來了。
張媽在輕聲地說著什麼,只聽蔣繼宗一面答應著:「好,好,我知道了。」一面就匆匆往裡走。就在客廳門口,遇上了自蕙。
蔣繼宗是滬江大學的青年教師。他中等身材,微微發胖,長相憨厚,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一套藏青嘩嘰西裝。此時,正滿含歉意地看著白蕙:「哦,白小姐,真對不起,剛才張媽告訴我,你已經在這兒等了兩個多小時……」
「蔣先生,正巧你回來了。請告訴繼珍小姐,我不等她了。」
「但是……但是已經這麼晚了,請留下便飯……」
「不必了。我早就要走,是張媽硬不肯。」
「是啊,舍妹出門時關照,說一會兒就回來的,要你等她。要是張媽把你放了,她可要大發脾氣!」
「現在好了,有你當哥哥的擔待。」
蔣繼宗苦笑著把手一攤:「我也擔待不起。這丫頭脾氣可大著呢!」看到白蕙驚奇的神色,又趕忙補充道:「唉,家母過世早,家父難免寵著她些,所以……所以還要請白小姐除了教她法文外,平時多多費心開導她。」
「我?」白蕙淡淡一笑,搖了搖頭。
正說著,張媽已拿著一摞碗筷進來,對他們笑著說:「少爺、白小姐,到客廳坐著談吧。老爺來電話,說今晚有應酬,不回家吃了。等小姐一回來,就開飯。」
「張媽說得對。白小姐,無論如何請再坐一會。」蔣繼宗的語調很誠懇,邊說邊伸手把白蕙往客廳裡讓。
白蕙身不由己地又進了客廳。
蔣繼宗正陪著白蕙閒話。突然,大門外響起了黃包車腳踏鈴的急促響聲,接著門鈴「滴鈴鈴」響了起來。
張媽趕緊穿過客廳和天井去開大門。上海這種石庫門房子有前後兩門。剛才蔣繼宗走的是開口於灶披間的後門,現在繼珍小姐走的這扇又高又大的黑漆大門才是前門。前門連著天井,隔著一道玻璃門,便是客廳了。
蔣繼珍一陣風似地捲了進來,手中提著大包小包,後面跟著黃包車伕,手裡捧著一個大紙盒。
還在天井裡,繼珍就嚷道:「我肚子都餓癟了,張媽,快開飯吧!」
走進客廳,繼珍一眼看見哥哥和白蕙,不覺吐了吐舌頭。「唷,你們都在呀!
繼宗看繼珍把手中的大包小包往沙發上一扔,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頭:「珍珍,你跑到哪去了,害得白小姐等你好半天!」
繼珍一拍腦袋,走到白蕙跟前抱歉地說:「啊呀,真不好意思,白小姐你真的一直在等我呀,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白蕙被她說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蔣繼宗趕緊責怪繼珍:「是你自己叫張媽留住白小姐的,怎麼又忘了?還不給白小姐陪罪!」
繼珍白她哥哥一眼,「不用你討好,我自己會,」說著拉住白蕙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一聲;「白小姐,我給你賠罪啦,別生我的氣!」
白蕙倒被弄得不好意思起來,輕輕地說:「我沒生氣!」
繼珍勾著白蕙的肩,勝利地朝繼宗笑道:「你看,白小姐不生我的氣!」
繼宗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朝白蕙歉然一笑,說:「我們吃飯吧。」
飯桌上,只聽繼珍高談闊論,說今日下午玩得多麼痛快,和朋友一起跑了幾家大公司,買了些什麼好東西。白蕙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笑一笑。
蔣繼宗冷眼觀察著面前這兩個姑娘,她們都年輕而美貌,但一個衣著樸素、一個穿戴華麗;一個冷靜謙和,一個熱情放縱。從外表到氣質,迥然不同。
晚飯後,兩個姑娘到了繼珍的房裡,開始上法語課。白蕙幫繼珍改完前一天留下的作業,又佈置了新的練習。九點鐘不到,繼珍哈欠連天。白蕙收拾好書包,告辭回家。
白蕙剛跨出繼珍房門,就見繼宗站在門外,一身西服筆挺,臂上還搭著件風衣。一見白蕙,繼宗便說:「白小姐,今天時間晚了,我送送你。」
白蕙趕緊說:「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這些日子社會治安不太好,還是送送你安全些。」
繼珍的房門開了。繼珍調皮地笑著說:「今天哥哥真慇勤。你這個書獃子,還能想到要送女士回家!」
繼宗臉紅了,故意板著臉說:「你還耍嘴皮子,今天全是你的錯,白白耽誤了白小姐一個下午,把人家拖到這麼晚才回家。有你這樣對待老師的嗎?」
繼珍朝白蕙一笑道:「哦喲,白小姐,快讓哥哥送你吧,要不然,今晚我可不得安生了!」趁白蕙不注意,她朝繼宗做個鬼臉,逕自轉身回房去了。
吉慶坊是一條大弄堂。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數十棟石庫門樓房。弄堂裡此時已沒有什麼人,只聽到不知誰家屋裡的收音機正播放著柔婉纖麗的評彈《西廂記》。
白蕙與繼宗默默地走著,直至弄堂口,繼宗問:「白小姐是回蒲石路學院去嗎?」
白蕙說:「不,今天是星期六,我回家。」
「白小姐家在哪兒?」
「老西門附近。」
繼宗略一沉思,說:「那可不近,得給你找一輛黃包車。」
可是天那麼晚了,弄堂口根本不見有黃包車的蹤影。
白蕙說:「不用麻煩,我乘電車回家。」
繼宗說:「那好,我送你到霞飛路去坐電車。」
兩人重又默默地走起來。街上行人稀少,遠遠的福煦路口金都大戲院的霓虹燈雖仍在變換著紅色和綠色,卻給人格外冷清的感覺。
他們一個西裝革履、風度瀟灑,一個陰丹士林夾旗袍上套一件藏青厚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素色紗巾,秀美恬靜。兩人離得不遠不近,時而低聲地交談幾句,一路走過尚未打烊的小煙紙店和亮著白熾燈做夜市的水果攤,總不免招來一瞥好奇、歆羨的眼光;好一對標緻的戀人。
「今天不巧,家父有事回不來,要不正好見見,他老人家說過好幾回了。」蔣繼宗找到一個話題。
「蔣老伯要見我?」白蕙稍稍朝繼宗偏過頭去。
「是啊,他不止一次跟我說,要當面謝你。自從舍妹跟你學法文,好像變得文靜沉著了許多。」
白蕙想起剛才繼珍的言行,不禁好笑,可是她不想拂逆繼宗,便說:「不,是我該謝謝蔣老伯和你。聽安德利亞神父說,他向蔣老伯一推薦我,就馬上得到你們的同意。」
繼宗說:「安神父是家父的好友,我們一直想請他給舍妹介紹一個懂法語的老師,可沒合適的。如今能聘到你這樣品學兼優的人,真是舍妹的運氣。只是她從小被寵壞了,任性得很,還要白小姐多多包涵。」
白蕙不禁失笑:「我今天已是第三次聽你代你妹妹向我道歉了。」
繼宗不好意思地笑了,靜了一會兒,又問:「白小姐,家裡還有什麼人?堂上都好吧?」
誰知繼宗這一問勾起了白蕙的心事,她含糊地應了一聲,不覺加快了腳步。繼宗不知緣故,只得跟在後面緊走,不好再問什麼。
起風了,白蕙邊走邊緊了緊毛衣,繼宗忙把風衣遞過去,說:「瞧,拿在手上,卻忘了給你,白小姐,快披上吧,小心著了涼。」
白蕙這才知道,繼宗出門帶上風衣原來是為了她,不禁感激地說:「謝謝,不用。前面就到車站了,蔣先生也請回吧。」
霞飛路上一輛有軌電車響著鈴聲由西而東駛來,快要進站了。
白蕙對蔣繼宗說:「對不起,蔣先生,我得趕車去了,再見!」說完,就頭也不回地朝車站奔去。
繼宗呆呆地望著白蕙那苗條的背影,望著她上了乘客已很稀疏的電車,坐在了後排座上,望著電車悄悄地開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