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祖父去世後,這十幾年來一直由祖母當家,幾個兒子媳婦都事母至孝,祖母說的話等同聖旨,不敢有絲毫忤逆,他這孫子也一樣。
江家人的婚事通常都由祖母決定,先是選擇門當戶對的對象,相親,交往,步入禮堂,就像走一條直線般的自然。而他也已經二十八歲了,他相信祖母已經在為他物色對象,所以他的確只將馮巧芯單純的當個任務看待,沒有任何多餘的遐想。
樸新春笑得比他還輕鬆。須臾,車子在樸家停下。
「我知道呀,不然我就不會將任務交給達開學長了。」她甜膩膩的笑說,江達開卻覺得頸後一陣寒。「就算巧芯學姊對畫畫有多大的天分,我想還是入不了江家老奶奶的眼的。」她開門下車,一張折好的紙張不經意的從她膝上落下。
江達開沒注意到。
「我奶奶或許有點高傲孤僻,但她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他提高音量對她說。
樸新春站在門邊聳聳肩。
「也許吧,無所謂,反正我無緣做江家的媳婦。」她說得遺憾,但看起來卻像樂不可支,輕輕關上門後,她往後退一步對他揮手再見。
這小女孩,精明似鬼。
江達開又好氣又無奈的調轉車頭。
等他回到自己的家,並將車子停進車庫時,才發現掉在客座腳踏墊處的紙張,他撿起,打開來。
白紙上頭整齊的排列了幾家大、中型,有意轉手的畫廊,還列出了各自負責人的名字、電話、地址,連畫廊經營趨向哪派的畫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更可怕的是連負責人是什麼星座都明確的寫在上頭,建議他用怎樣的攻勢才會比較容易得手。
江達開無法置信的看著紙張,半晌後搖頭笑了起來。
當年他還以為梁素芃選擇樸新春當玩具熊新任掌門人是因為樸新簾的緣故,現在樸新春倒是自己推翻了他的既定印象。
他開始同情起低估她的人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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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巧芯一開門,一隻白皙、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掌就揮了過來,眼見就要呼上她小巧的臉頰。
那隻手大到一巴掌就能完全蓋住馮巧芯的臉蛋,要是被這蓄勢待發的巴掌給打中,她勢必會整個人飛出去撞上這四坪雅房的牆壁,然後再掉到地上,非死即傷!
就在那千鈞一刻之際,嬌弱恍惚的馮巧芯突然搖身一變,雙眸精光一閃,身子一偏,恰恰閃過那只肥膩的富貴手,免去血光之災。
不過事情並未就此結束。
打了個空的張美德更加生氣了,氣呼呼的大腳踩進房裡,反手關上門,看見擱在桌上的畫筆就隨手抓起,朝跑到角落縮起的馮巧芯身上猛打。
「妳這個賠錢貸!我好不容易找到江永鳴這個大財主,妳居然不長眼的跳到人家身上噴防狼液!我真是被妳氣死了!賠錢貸!為什麼不去死一死?就只會跟妳那沒用的老爸一起折磨我!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張美德拚命將畫筆朝她身上抽去,直打到臉紅脖子粗,上氣不接下氣,才不甘不願的退開來,將畫筆朝牆上一甩,然後大剌剌的坐到床上去喘氣,牛鈴大的雙眼還惡狠狠的瞪著馮巧芯。
自小就懂得應付母親的暴力與怒氣的馮巧芯,已經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如何將自己保護好,她在縮到牆角以前早就抓了件薄外套兜頭蓋住,而且一支畫筆也沒有什麼殺傷力,所以她並沒有受什麼傷。
她怯怯的從牆角爬起,拾起寶貝的畫筆,以盡量遠離母親的方式,繞著走向書桌。
「江永鳴上禮拜想侵犯我,我真的不喜歡他。」她低著頭,小聲的解釋道。
每次母親來找她的時候,她就會暗自慶幸祖父跟爸爸的畫作已經藏到樸家了,否則要是母親又氣過頭的拿畫出氣,那她就算死了也沒辦法跟祖父還有爸爸交代。
「那是妳蠢!」張美德又破口大罵。「那樣的公子哥兒哪個女人見了不會撲上去?就只有妳!他想強暴妳就讓他強暴,事後自然有我去幫妳討回公道!結果呢?妳居然蠢得放手到嘴邊的肥肉,氣死我了妳!」她氣不過的又抓起手邊的枕頭朝她丟去。
大概是方纔已經將力氣用得差不多了,那顆枕頭沒飛多遠就掉落在馮巧芯的腳邊,她咬著下唇不說話。
她討厭母親嗜錢如命的嘴臉、母親從來就不喜歡她,要不是有爸爸護著她,她可能早就被打死了。自從爸爸去世後,她忍了一年,考上大學後立刻搬出家門,原以為可以就此離母親遠遠的,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母親一沒錢就三天兩頭跑來跟她要。
唯一能安靜畫畫的,只有在學校裡了。如果學校沒有暑假多好,那她現在就不會挨打了。唉。
「我不喜歡他。」知道母親強悍的個性,為免再度觸怒她,馮巧芯只是淡淡細聲的說。
「我警告妳呀,妳最好別背著我搞自由戀愛那一套!妳要是膽敢跟個窮小子在一起,我乾脆現在就把妳給打死!」張美德大聲的威脅道,
馮巧芯沒說話,食指在桌面上繞來繞去。
她待會兒要記得跟江達開打個電話,看他何時有空可以來當她的模特兒;還有他答應介紹客人讓她畫肖像畫的,不知道他跟對方說了沒?
不知道他接不接受賒帳?等她畫完肖像畫後再付模特兒費?他是個企業家,應該不會介意這麼一點小錢的吧?
「對了,給我十萬塊。」張美德不耐煩的向她伸出手。
馮巧芯楞了楞。「十萬塊?」她一下子對這龐大的數目反應不過來。
張美德哼了一聲。
「要不是妳惹惱了江永鳴,他哪會把借我的十萬塊要回去?現在十萬塊沒了,我不找妳要找誰要?」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說。
真的是新台幣十萬塊?!一意識到,馮巧芯整個腦袋一片空白。
「妳跟江永鳴借十萬塊?妳跟江永鳴借十萬塊?!」由於太過驚訝,她顫抖的嘴巴裡只能吐出這一句話。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妳那麼會畫畫,十萬塊隨便賣個幾幅就有了呀。說到這個,妳把妳爸跟爺爺的畫藏到哪裡去了?我告訴妳,妳要那些廢物我不管,不過要是賣了錢,妳可得拿給我,否則我跟妳沒完沒了,聽到沒有?好了,我懶得跟妳廢話,錢拿來。」她蹺起二郎腿,手心向上的伸向馮巧芯。
「媽,我賣畫的錢不是都被妳收走了嗎?我哪裡還有錢?我現在還在努力籌措下學期的學費呢,別說十萬,我身上連一千塊都沒有了。」她又急又氣的說。
「那妳把妳爸跟妳爺爺的畫拿出來賣,雖然他們一點名氣也沒有,但應該也能賣一些錢,把他們的畫拿出來,妳不賣的話我自己拿去賣。」張美德咄咄逼人的站起身來。
「那是爺爺跟爸爸留下來的遺產,我不會拿出來賣錢的,妳要賣拿我的畫去賣好了。」馮巧芯偷偷移到門邊,手放在門把上,這樣一來逃走比較快。
「妳那些畫能賣多少錢呀?原本還以為得獎的畫能賣得比較高價,沒想到才不過幾萬塊,我還要養妳弟,還要付房貸,那點錢哪裡夠!」張美德啐了一聲。
「妳少去賭場賭錢不就好了嗎?」
不滿的話衝口而出,張美德雙眼一瞪,氣勢洶洶的朝她走去。
馮巧芯一驚,手打開門立刻頭也不回的跑掉,否則再被逮到就不是一頓毒打那麼簡單的了。
不過她這一跑,她的房間就慘了。
果不其然,等她在外頭遊蕩一個半小時回家後,她四坪大的小雅房幾乎已經成了個廢墟,三支畫筆被折斷拋在地上,幾本美術書被撕得破碎,枕頭被蠻力扯破,裡頭的棉花散落一地,幾乎所有看得到的東西都被破壞殆盡,原本乾淨簡單的小雅房一片凌亂。
馮巧芯無奈的蹲在地上收拾殘局,當她拿起斷成兩截的畫筆時,內心一陣空虛難受,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就像連鎖反應,當第一滴淚落下時,很快的第二滴淚也會落下,接著第三滴、第四滴、第五滴……直到那清澈透明的液體將心裡的難過洗淨帶走為止。
她最近已經不常哭了,就算哭,問題還是存在,她還是得努力的賺錢來支付學費,努力的尋找靈感交出一幅好畫去參展,努力的當個好女兒以滿足母親貪得無饜的慾望。
當同學們在西門町,百貨公司、精品店逛街流連時,她在街頭當街頭畫家幫人畫畫;當同學們炫耀手裡的新包包時,她肩上背的永遠是父親留給她的畫板及畫具箱:當同學們甜蜜的訴說男朋友或女朋友對彼此做了什麼時,唯一跟她談情說愛的對象,永遠只有她的畫布與彩色顏料。
沒錯,從她有記憶以來,生活裡除了畫畫還是畫畫,她完全沒有其他的工作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