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蟬正想回應,那推著呼拉圈的小男孩已跑到她身前,不可思議地,小男孩不打算避開小蟬,他是直直地向著小蟬衝過去。
小蟬想移開腳步迴避他,然而,她的雙腿重如鉛,無法定開。心一慌,她瞪大了眼,而那小男孩,連人帶呼拉圈穿過小蟬的身體。
小蟬驚叫:「呀——」
公園內聽見這叫聲的人都向她望去。她向後望又向前方張望,阿光與小男孩都不見蹤影。
「太可怕……」她掩住嘴巴,急步離開這個熱鬧的公園。
小蟬魂離體外般返回畢加索的住所,她卻步浮浮,走上樓梯時,感到力不從心。她跌進她與畢加索的木板床上去,臉孔埋在枕頭之內,全身乏力。她曾經以最自由最有朝氣的姿態出現在畢加索的人生裡,她高高在上,沒有一刻的迷亂,也無任何驚恐,愉快又適然,佔盡上風,萬事皆能操控。小蟬實在不明白,為何此刻她會如此虛弱,手腳不聽命令,而一顆心驚惶失措。
是因為什麼?會不會是想阿光想得太多,因此有了可怕的後遺症?
小蟬伏在床上不動半分,心跳緩慢,精神恍惚。
二十多歲時的畢加索原來有一個特別的行為;他喜歡反鎖女朋友在家。費爾藍德就飽受被畢加索鎖困在住所的煎熬,畢加索討厭美麗的費爾藍德與其他男性接觸,當畢加索外出時,他把愛人反鎖家中,如此這般,就保障了自己的安全感。
小蟬沒有讓畢加索憂心過,她根本討厭外出,亦無興趣與其他人接觸,更重要的是,畢加索知道,這個女人只是一個幻覺,他要鎖也鎖不住;他考慮過反鎖她,後來又打消了念頭。而這個令他放膽饋贈自由的女人,動靜一如小寵物,每次畢加索把鑰匙插進木門中時,她便會準備好飛撲的姿勢,當大門一打開,畢加索便會被她高高興興的抱住,然後,他倆會熱情地摟著對方親熱。
畢加索愛煞小蟬熱烈歡迎他的行徑,他喜歡被女人狂熱地需要。
小蟬明白畢加索每次歸家的期望,於是,她總會警覺地留意大門的動靜,準備來一次熱情如火的抱擁。
此刻,門鎖發出聲響,小蟬就從枕頭中仰起臉她以手指梳了梳亂髮,然後起床,準備跳下床直奔大門前。
她是一個好的女朋友,從不辜負男朋友的期望。
然而當門一開,小蟬就感到十分意外。內進的人不是畢加索。她掩住嘴伸手指著進門的人,期期艾艾地說:「啊……是你們……」
內進的人有三個,她們分別穿著胸罩、睡衣和泳衣,她們是Myster的三胞胎。
「阿大阿二阿三小姐……」小蟬走到她們跟前。
阿大張開手臂,說:「很久沒見,海藍寶石小姐。」
小蟬上前與阿大來一個擁抱,阿二阿三也圍上來,親切地擁抱她們尊貴的客人。
小蟬看見她們,心裡頭也著實高興。「再見你們,感覺仿如隔世……」
穿著少女味道半杯型白色通花胸罩、內褲和花邊絲襪的阿大說:「也快三十日了。」
「三十日……」小蟬呢喃:「我快要回去嗎?」
穿在阿二身上的是一件男裝間條睡衣,她說:「你的肉身正躺在醫院中,不久之後將會甦醒。」
阿三穿著兩截泳衣,上身是入膊的V型設計,泳褲則帶有六十年代的風格,低腰一字腳,顏色是巧克力一般的探棕色,泳褲的前端緩有一個銀色圓形扭子。她說:「海藍寶石小姐會在這個空間逗留至後天,到時我們會安排送你回到原本的肉身和時空。」
小蟬立刻依依不捨。「我的旅程要完了……」
阿大說:「所以,你重複碰上阿光,他喚醒你歸來的意識。」
阿二說:「你亦一天比一天虛弱,你快將與這個空間作別。」
小蟬跌坐到椅子上。「我只有餘下的時間說再見?」
阿三說:「無論是三天抑或三十天,始終要講再見。」
小蟬雙手緊握,她說:「我會捨不得,十分十分捨不得……」
阿大告訴她:「有聚就有散。你回去之後,開始的是另一段旅程。」
小蟬抬起無助的眼睛,虛弱地說:「我已習慣了感受畢加索的存在。我忘了我在這個時空有多久,我只知我所存活的每一刻,為的是與他同在。」
阿二微笑。「那麼,回去之後你就有另一個學習使命:你要學懂為自己而存在。」說罷,阿二就感歎:「當女人學習為自己而活的時候,我總是分外的感動……」
阿三說:「為別人存在的旅程始終會完,只有為自己存在,那旅程才會永恆不息。」
小蟬細細地呼了一口氣。「但回去之後,我就要面對阿光。」
阿大聳聳肩。「你始終要解決這個男人。」
小蟬非常洩氣。「他真是我的人生難題。」
阿二說:「我們信任你,今時今日,你必定會處理得很好。」
小蟬咬緊牙關合上嘴,一想起阿光她就皺眉。
阿三說:「後日會有一輛馬車把你接走,你會安全返回原本的時空。」
無法不傷悲。「我捨不得畢加索!」
阿大輕拍她肩膊。「放下了不等於失去,他會常存你的心內。」
阿二說:「以後,你一想起他,便會充滿力量。」
小蟬扁起嘴,很想哭。
阿大阿二阿三風騷地說了一些話之後,就逕自開門離去。小蟬一直窩在沙發內,心情逐漸低落。究竟如何說別離才不那麼痛?她的嘴愈彎愈下,她實在不懂得怎去和一個相愛的人說再見。
畢加索回來時,雙手正捧著食物,小蟬上前擁抱他,想擠出笑容,但笑不出來。畢加索放下沉甸甸的紙袋,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小蟬便告訴他,後天大家便要分離。
說著的時候,小蟬的神情很哀傷,畢加索聽了就面色一沉。
小蟬把食物放進廚房內,畢加索看著她擺放東西的背影,眉頭一皺,就打開大門走出去,他關門的手勢是一貫的猛烈沉重。
隨著那「砰」的一聲小蟬的心開始痛,她瑟縮在廚房的一角,掩臉垂淚。那哭泣由默然漸變為嚎哭。
分離究竟有多愴痛?哭不了一會,她的胃就翻了過來,她按住胃又按住心,她傷心得要嘔吐。
她以近乎爬行的姿勢走回大廳,勉強支撐起來,再扶著牆走到睡房,然後就一直伏在床上痛哭。除了哭泣之外,她實在找不到另外一個表達自己的方法。
半夜,畢加索回來,她坐在床上向大門望去,看見他握著酒瓶,樣子有點昏醉。小蟬以手抹了抹面,然後以一種等待看一場罵戰的心情望著他,他正站在畫布前,木無表情地盯著她。
目光內不帶任何感情,二十歲的畢加索已懂得如何叫女人心寒。
「你,出來。」他對小蟬說。
小蟬走下床,蹣跚地站到他跟前。畢加索看了她半晌,然後就吩咐:「拿兩隻杯出來。」小蟬聽話地走進廚房拿杯子,放到畢加索跟前的木台上,她仔細注意他的神色,看來,他並無要發作的意思。他倒酒,要小蟬喝下去,小蟬把酒一喝而盡,輕輕地放下酒杯。
畢加索一連喝了兩杯,才對小蟬說:「你回去之前替我把費爾藍德找出來!」
小蟬覺得很為難。「你與費爾藍德要在三年之後才會相識啊!」
畢加索把酒杯大力按在格上,語調嚴厲地說:「你總不成說走就走!你要我忘記你,就要給我找來費爾藍德!」
小蟬討厭畢加索的強人所難。她斟出酒,喝了一口,然後悶聲不響走到睡房中。她倒在床上,合上眼睛,帶看醉意睡覺去。她無力氣與他爭論,寧可好好睡一覺,避開這個男人。
未幾,在小蟬將睡未睡之際,她發現畢加索也窩進床上來,她轉過身伸手抱住他,她感覺到他的肌膚微震。她在心中歎了一口氣,在漆黑內吻走他的眼淚。怪可憐的,他以憤怒掩飾悲傷。她沒教訓他,沒拆穿他,只是溫柔地抱著他。她讓他哭得累了之後,他與她都雙雙入睡。
複雜的男人帶動複雜的愛情,就連傷心,都來得不純粹。
翌日,小蟬與畢加索往蒙馬特山頭走去,她知道三年之後,畢加索會搬到這山上的一幢住宅居住。
小蟬與畢加索邊走邊說:「未來三年,你會在西班牙與巴黎間來來往往,一九○四年,就是你與費爾藍德相識的一年。」
畢加索打量散佈各山頭的畫家陣形,然後笑起來。「我也差不多忘記了。你知道嗎?愈在這個空間逗留下去,我對往事的記憶愈模糊,彷彿是重新活過一樣。」
小蟬挽著他的手臂。「這樣很好嘛!」
從書本中,小蟬讀過畢加索在蒙馬特山上住宅的名字,現今卻記不起來,而畢加索則像是找尋前世記憶那樣,憑感覺茫然地在巷與者之間遊走。當來到一幢名為Bateau Lavoir的住宅跟前,小蟬便停了下來,而畢加索脫下頭頂的扁帽子,帶點興奮地說:「好像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