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你就是不肯聽你爹跟我的話,自己硬要作主娶這門親,現在可好!」她睨一眼二喬。「二喬,妳也該反省反省,妳都過門兩年多了,肚子還跟豆皮一樣平,慚不慚愧!」
二喬更加低了頭,沒敢吭聲,不無幾分可憐。
早些時,崔從誡還有心情維護,但近來,被他娘如此叨念,甚至當著下人的面,一次兩次還好,長時下來,天天疲勞轟炸個不停,心情自然再也好不起來。
甚至不由得對二喬有幾分氣。都是因為她,陷他這個丈夫的處境如此窘迫、難堪,以致於從前覺得她動人可憐的地方,現在也沒感覺了。一開始的濃情蜜意,日漸冷卻,新鮮感也不再了,他也不再覺得二喬的纖腰抱起來那麼有味,反倒是丫鬟春荷的豐嫩要教他覺得更蝕骨銷魂些。況且,成親都兩年多了,二喬遲遲沒消息,教人要疼也疼不入心坎。
「好了,說這些做什麼!」還是崔員外開口,打住話,吩咐一位婆娘道:「快去宰雞殺鴨,給大少奶奶補身子。」
「要宰前半年養的那隻雞母嗎?」婆子鈍鈍的問道。
崔母搶著惡聲道:「沒宰那只要宰哪只!不會下蛋的雞母養著作啥?不宰來吃,難道要當神明供著?」根本借題發揮。
婆子沒事討一頓罵,怏怏地走了。二喬不巧悄悄抬起頭,和崔從誡目光不巧撞著,崔從誡臉色鐵青,撇開了臉,一肚子悶氣。
「好了,大家都回房休息吧。」崔員外揮揮手。
崔母嫌惡地瞪二喬一眼,哼口氣搖頭離開。崔從誡跟著轉身,理也不理二喬。
「相公──」二喬叫住他。
他不耐煩的回頭。
「我……呃,都是因為我的關係,連累你受委屈了。」二喬低聲抱歉。
一整夜沒合眼,臉色蠟黃且有些浮腫,泛著黏膩的油光,崔從誡一陣反感,露出嫌憎的表情,白了她一眼。
「我沒事,妳不必多心。」勉強開口,算是安慰。
二喬淺淺一笑,望著他,看他額前抹了些汗,拿出絹子,上前靠近他,道:
「瞧你一額汗,我替你擦──」
「不必了!」崔從誡不耐煩地揮開她。
絹子掉落在地上,他不知是否存心,踩著絹子走過去,頭也不回地離開內房。
二喬回過神,才默默撿起絹子。手臂越發的疼痛起來,她匆匆看看左右,慶幸沒有半個人,急急地躲回房間。
掩上門後,看著被燙爛了皮的手臂,又發起怔來。
☆ ☆ ☆
那潮浪激烈的拍打著岸礁,濺起的水花可達層樓高。海潮聲轟隆,兇猛地將人吞噬,蓄積滿的力量在一剎間崩碎,彷彿一顆巨大的星辰在空中爆開,碎筋似分射人間。
亭中觀潮,次次驚險得像要被海潮吞沒掉;光藏屢屢驚跳,沉如止水的心也跟著澎湃起來。從泰山南下,不知不覺到了江南,名聞天下的錢塘潮兇猛的濺入他心潮,千軍萬馬轟然鼓動,教他的心激越鼓噪,久久不息。
多少年了?還要飄浪天涯多久?伊人啊……她是否已兒女成群?
他和她之間,如今就像那海上潮;浪花空濺,什麼都破碎了……
我佛慈悲,渡天下眾生,卻渡不了他這顆癡惑的心。
等到滄海變了桑田,或許……
啊……
他仰向天,江潮濺了他一臉。
只想呀只想,看看她是否過得好。
只想……
再看她一眼。
☆ ☆ ☆
坐完月子,又過兩月有餘,大房仍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每天唯一做的就是吃,吃吃吃地吃個不停。站在她身旁,相形之下,二喬顯得無比的輕盈纖細,反襯大房更加的粗肥遲鈍。崔從簡看得不禁搖頭道:
「妳能不能停停口?瞧瞧妳自己那副模樣,還能見人嗎?看看三弟媳,多自重自制,妳該多學學人家。」
二喬下意識低下頭,忐忑起來。崔從簡或許無意,但正值晚膳時分,各房的人都在,這般拿她做比擬,令她的立場更加為難。
大房睨了二喬一眼,悻悻道:「你當我喜歡吃?我也是不得已,不吃的話娃兒誰喂?你當我替誰家傳宗接代啊?要不然,你叫她有本事生生看,看她是會吃不會吃!」
崔從簡蹙蹙眉。他才說兩句,她就有本事回三句,心頭一陣厭躁,索性閉口不理她。
本來無事吃著飯的崔從誡,聽大房這麼一說,臉色被撩得難看起來。他該做的都做了,二喬的肚皮硬就是不爭氣,每每還要被奚落,不氣也煩。
「我記帳去!」啪答丟下筷子,索性不吃了。「春荷過來替我研墨!」叫了丫鬟隨他進去。
二喬做錯事般,默默看著丈夫背去的身影,努力將喉嚨裡微酸的澀意吞進肚子裡去。
「都是妳!好好的提這做什麼,把從誡氣走!」崔從簡責備妻子。
「這哪能怪她,」崔母維護大房道:「你媳婦說的也沒錯,養娃真累人,你該好好體貼她才是,反而幫外人說話,她當然不高興。」
一句「外人」,刺得二喬心破一塊,頭垂得更低,連飯都吃不下。
「娘說的是。」二媳婦附和。「沒生養過娃兒的,是不會曉得生養娃兒的苦──」
「啪」一聲,二喬失手一滑,手上的碗掉碎到地上。
「對不住,我太不小心了……」她驚慌的抬頭,連忙道歉。
崔母垮下臉。「妳存心觸崔家霉頭是嗎?我不說妳,妳也不知反省,就沒看妳做過一件好事!」
「我不是有意的,娘。」真是不順啊。燙傷的手臂痛了經月,留下不平的疤,此刻又發生這種事……
「好了!」崔員外被鬧得心煩,道:「我看她也不是存心的,你們就少說兩句。」轉向二喬道:「那些就讓丫頭去收拾吧,二喬,妳沒割著吧?先回房去休息好了。」
如獲赦令,二喬松一大口氣,不敢再多逗留。
曾幾何時,變得如此溫順又認命、如此逆來順受,迥異於小女兒時的對一切義憤填膺?
不記得了……從跨進崔家門檻那一天起,她的思憶就鎖住了,停滯不前。
「依我看,」二喬一離座,崔母當著眾人說道:「還是另外替從誡選一門親,才是正當。」
「茲事體大,可草率不得。」崔員外微蹙眉。
「就是要緊,我才要提。盡早替從誡選另一門親,方不會耽誤。從誡都二十多了,還沒有一子半女,這樣下去怎麼行。我們為人爹娘可要替兒子打算。」
「那二喬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是送她回去!」崔母杏眼圓瞪,作主休二喬。「不休了她,有哪家閨秀千金會願意下嫁?難不成,你要人家做填房小妾?」
「這當然不成,只是──」
「只是?」崔母挑一下尖細的眉毛。「我們當爹娘的不替從誡作主打算,難道你打算看著從誡絕後嗎?」
呀呀,萬事皆小,茲事體大。犯上出妻之條,教人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難為二喬辯護。崔員外捋了捋鬍子,沉吟久久,不再說話。
「就這麼決定,趕明兒就去找媒婆來,這次可要找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別又扯上那種粗鄙的莊稼女自找麻煩。」
「這樣不太好吧?娘。」崔從簡開口道:「二喬不曾犯任何過錯,將她休了,這未免太不近人情。況且,她現在人還在崔家,還是崔家的媳婦,您卻要找媒婆來,為從誡另外擇親,這實在說不過去。依我看,讓從誡娶房妾便是,何必休了她。」
崔母悻悻地瞪了崔從簡一眼,道:
「她遲遲不能替從誡生下一兒半女,分明要令從誡絕後,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哪裡不近人情了?趕明兒我就讓從誡寫封休書,然後找媒婆來!」
「娘──」
「這事由我和你爹作主,你們都別再多話!」
「可是──」
「好了!」崔母揮手打斷崔從簡的話。
崔從簡有些喪氣,轉向崔員外。「爹……」
崔員外舉手阻止住他。「你娘的顧慮是對的。無後事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大房有些悻悻地看著崔從簡,露出不滿的神氣,但她識趣的沒說話,跟著崔母回房。
老二崔從樸這才悄悄說道:「大哥,我勸你最好甭管這件事,免得惹娘不高興,又讓大嫂嫌你偏心。再說,這都要怪二喬她自己肚皮不爭氣,怨不得旁人。一個不能為丈夫生養子嗣的女人,不休了她要幹嘛呢?我贊成娘的作法。」
崔從簡瞥他一眼,噤聲不語。這話的確有道理。真要怪,只能怪二喬自己,一切都是她自己肚皮不爭氣,連累夫家背負絕後的壓力。
他想幫她,也無能為力。
☆ ☆ ☆
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丈夫受氣,二喬越想越過意不去,偷偷煮了碗湯,想給丈夫墊肚子。
「哎呀,少爺,你別這樣……」走到書房門口,春荷嬌俏的笑聲,如銀鈴般蕩出來。
「還是妳好,溫柔可人。」崔從誡聲音隱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