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樓觀宇兩手扣住莫十五雙腕,示意噤聲,不讓他輕舉妄動。
「他……他們在戲弄她!」莫十五苦掙不開,只能狠狠地瞪著師叔。
「朱袖也在廳裡,我忍耐得住,你就忍耐不住?」
莫十五眼一翻。什麼忍耐不忍耐的?被欺負的又不是朱袖!
「那不一樣……噢!」雙腕在一陣劇痛之後突然脫了箝制,莫十五一愣,回眼卻對上了樓觀宇陰鬱的神色。
樓觀宇遠遠望著朱袖,雙手握著拳,目光既溫柔又沉痛。那痛,讓莫十五一時……一時也跟著痛了起來。
月憐也正在看著朱袖。
被涎著臉的客人調戲逗弄、被朱九媽掐住手臂的疼痛,都不是她此刻心中冰涼的理由。
她不是沒有被客人瞧上過,但每次,朱袖都會為她解圍。
不是佯裝撒嬌吃醋來轉移客人的注意力,就是刻意弄翻酒、扯斷琴弦,然後以換酒、換琴為由把她支開。
她一直知道朱袖在維護自己,她知道。她也一直很感激。
可是現在……
朱袖坐在江公子身側,一雙素手無心地在琴弦上琤琤撫動,酡紅的兩頰似醉非醉,一語不發,彷彿沒有看見廳中這一出欺凌弱女的鬧劇。
廳中此起彼落的醉語哄然不休。
「子鈞兄,經您一說,細看這小姑娘,她的體態倒還真是我見猶憐啊。」
「可不是嗎?還說我醉!剛才說我醉的,一個個都要罰三大杯。」
為什麼?為什麼溫柔的朱袖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遭受欺辱?
她明明看見了……看見朱袖眼中閃著不忍……
「『荳蔻梢頭二月初』,娉娉裊裊、腰如弱柳,當真好看得緊……」
「子鈞兄真是眼力通神,小弟甘願罰這三大杯!」
轟笑、轟笑,又是轟笑。
只要隨便一個人開口說句話,甚至是咳嗽一聲、敲一下桌子、放一個屁,這群喝醉了的人都能如聞仙籟般地拍案跺地,狂笑上老半天。
五、六隻戴著各色戒指的手在她身上指指點點,還有人拿折扇碰她的臀、搔她的腰、拍她的臉。扇尾上,長長的玉墜子搖來晃去。
「可惜呀可惜,偏偏生了一臉的麻子。」
又有人起事。
「是呀!子鈞兄,這三杯罰酒我可是不喝的。」
「偏要你喝!」丁子鈞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月憐左右打量了一下,咕噥道:「麻子嘛……還不簡單?」
他忽地伸手,一把抓住月憐裙角,用力一扯,把她的外裙撕了一塊下來。
月憐似乎聽到窗外悶悶地「叩」了一聲,眼角好像看到朱袖站起了身子,而朱九媽抓住自己手臂的力道又緊了幾分,怕是要瘀血了。
在眾公子的吆喝聲中,丁子鈞揚手把撕下的那片紗質外裙覆在月憐頭上,讓垂下的薄紗擋住她面容,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
「瞧!這樣不就看不到麻子了嗎?」丁子鈞笑得咧了嘴,還伸手調移月憐的臉龐,將她擺弄出適合觀賞的角度。
毫無意外的,又是一陣轟笑。
「好啊!這叫『霧裡看花』、『煙籠芍葯』可不是更引人遐思嗎?」
「元輔兄,看來你這三大杯罰酒是非喝不可啦!」
「哈哈哈哈!我喝我喝!小弟今日服了子鈞兄!」
看見廳裡熱絡的氣氛和丁公子滿意的表情,朱九媽一雙老眼亮了起來。
一直以為收養了這個賠錢貨,是她朱九媽叱 風雲的一生中最大的失算,哪知這個醜丫頭竟然奇貨可居,想來之前是朱袖把她藏得太好了。
瞧丁公子多著迷地看著月憐的身子,要是不懂得趁機推銷吹捧、賺它一筆,她就不叫朱九媽!
思及至此,朱九媽當下滿臉堆歡,刻意拔高了音調對丁子鈞笑道:
「丁公子真是好眼光,您知道嗎?這丫頭雖然彆扭了點,但可還是冰清玉潔的,沒破過……」
啪!啪!啪!
連著幾聲悶響,廳裡眾人只覺勁風刮面,數盞油燈在轉眼間一一滅去,大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怎、怎麼回事?」
「好怪的風……邪、邪門啊!」
「貴客別慌!待妾身差人再點起來……哎喲!來人!遞火來啊!」
朱九媽的聲音在跌跌撞撞中往門口移動。
「媽媽!火在這兒……哎呀!」
從門外匆匆端著油燈進來的丫鬟跟朱九媽在門口撞個正著,油燈「噗」地一聲掉在長毛地毯上,油浸著地毯,火焰隨即熊熊燃燒起來。
「怎麼回事?」看著火光頓起,大廳陷入另一片混亂之中。
「起、起、起火了!」滿是皺紋的嘴唇溢出細微的慘呼,十二年前那場大火記憶猶新,一看到火苗竄起,縱是火勢仍小,朱九媽仍是一下子沒了主意,老臉慘白的呆在原地抖個不停。
醉成一團的客人們也只能睜著朦朧的醉眼,高一聲低一聲的大叫著,沒有一個人採取任何有助益的行動。
廳裡唯一既沒醉也沒嚇著的朱袖站了起來,大聲朝門口叫道:「快來人!廳裡著火了!」
就著火光,月憐楞楞地看著廳裡眾人忙亂的樣子,耳朵似乎又聽到窗外有人在喊痛……然後是很耳熟的少年聲音,急急地,穿過一片嘈雜向著自己來……
「小麻姑娘,妳沒事吧?」
「咦?」她遲鈍地轉頭,只覺手臂一緊,身子被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別怕,沒事了。」
熱熱的吐息貼在耳側,他抱著她躍出窗外。
他又叫她小麻姑娘了,可惡。
別怕?她又沒在怕……
「啪喇」一聲,似乎是窗子被用力踢開了。
好像聽到樓公子難得失控的叫罵聲。
清涼的夜風呼呼撲在面上,把她頭上那塊被人撕破的裙角吹飛了。
靠在莫十五的寬肩上,隔著一層衣衫,鼻中聞到的是他身上略帶陽光的氣味,臉頰感受到的是真實的體膚溫度。霎時間,海般深的委屈和無比的心安,一齊湧上了月憐胸口。
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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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縱躍,莫十五在一座廢棄宅院的屋頂上停了下來。
「妳不會怕高吧?在這裡休息,好不好?風……風很涼。」
他輕輕把月憐放下,卻發現她低垂著頭,小手正揪著他胸前的衣衫。莫十五見狀登時臉紅,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裡半是無措半是高興,尷尬極了。
「你會武功?我第一次看人顯武功,原來是這般……」
月憐抬起頭朝他一笑,圓眼微彎,兩顆大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見到她的眼淚,莫十五一下子慌了手腳,連忙把她放下,伸袖為她拭淚。笨手笨腳抹了一陣,卻懊惱地發現她眼中淚水像決堤似的愈掉愈多。
「沒想到你這麼厲害……我是第一次站在這樣高的地方呢。」
她又開口說話,唇角眼角都在笑,眼淚卻也沒有停。
「別說了……也、也別哭啦……」笨拙的衣袖一直在她小臉上游移。
「嗯。」月憐吸了吸鼻子:「我不哭,你別抹了,臉會痛。」
「喔……」莫十五僵硬地放下手,這才發現自己肩頭衣服濕了一小片。
月憐小心翼翼地在屋頂上坐下,莫十五跟著彎下身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一瞥眼,看見她被撕缺了一塊的裙角,胸口一下子悶飽了難洩的怒氣。
「燈是你打熄的,對不對?」她轉頭問他。
「對。」他悶悶答。
「為什麼?」她大眼眨呀眨,淚光仍瑩然。
「那些人欺負妳,我看不下去。」莫十五皺起眉,怒氣直欲溢出。「為什麼朱袖不幫妳?」連師叔都不讓他衝進去揍人。
月憐搖了搖頭。「她一直在幫我。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就一直幫助我。在園裡,只要她在,她從不讓客人碰我……」
「可是剛才……」
月憐又搖了搖頭,緩慢道:「其實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朱袖護我護得再密,也總有顧不到我的時候。只是,我一直以為她幫我是天經地義的事,從沒想到她也有為難、也有顧慮。直到剛才……剛才那人撕了我裙角,我看到朱袖站起來,卻被那個江公子抱住了腰,沒辦法掙開,那時,我才知道……」
說到這裡,她眼中又滾出淚珠,莫十五慌慌張張地獻上衣袖。
任他小心翼翼地拭著她的眼淚,她唇間吐出的字句夾著哽咽:
「那時我才知道,朱袖她比我還需要幫助……我……我一直在拖累她,仗著她護我……不肯自己作任何打算……」
舊淚拭去,新淚又出。莫十五用衣袖捧在她臉側,心疼又無奈地看著一顆顆眼淚自她頰邊滑落,滾到衣袖上,融進一片淚漬之中。
月憐咬唇:「我很自私……不肯離開她,讓她不能安心。她一定是沒法可想了,才會用這種方法讓我知道……就算是她,也不能保我一輩子……我不能一直依賴她……」
莫十五點了點頭,輕聲道:「是啊,朱袖她也身不由己。我師父說過,要找靠山,也得找個不會倒的。」像他之類的,嗯嗯,而且他也很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