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奇怪啊。
「這個也給妳,是東萊坊的桃酥,還有芋酥,很香哦。」
朱袖打開桌上的烏木食盒,拿出錢老爺特別送她的名點,塞到小女孩手上。
小女孩的眼睛愈睜愈大,看了看滿手的食物,又看了看朱袖。
「快吃呀,這兒還有茶。」
香香的姐姐笑瞇瞇的,還伸手倒了一杯茶。手上的食物真的好香,好好吃的樣子。她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快吃呀。」美麗的笑容輕輕地催促她。
小女孩點點頭,埋首吃了起來。
栗子糕、桃酥、芋酥……錢府中的吃食,哪一樣不是精緻美喂?但小女孩彷彿食不知味,只是一個接一個,以極快的速度把朱袖遞給她的糕點一一吞入腹中。
她的吃相很雅,小口小口的,但吃得那麼急,一定是餓得厲害。
朱袖臉上撐著笑,心口卻一陣陣犯痛。
等小女孩兒吃夠了,餵她喝了杯茶,朱袖緊揪的心才稍稍鬆開了些。
「……謝謝。」
在她伸袖為小女孩抹嘴時,她聽見她嫩嫩的道謝聲。
太好了,她會說話。
朱袖抹著她的臉,抹去了髒污,才發現小女孩兒的臉蛋看來比身骨成熟些。
「妳幾歲了?」
「八歲。」小女孩乖巧地回答。
「……八歲了啊。」朱袖仍然笑著,不讓驚訝的表情溢出。
八歲的孩子這麼瘦小?她剛剛還以為她只有五、六歲!
是……是長年沒能好好吃飽的關係吧?
「妳叫什麼名字?怎麼會在這裡?妳……妳住哪兒?妳爹娘呢?」
心中又驚又憐,忘了對方只是個小女孩兒,朱袖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名字?」小女孩對這個名詞有點疑惑,想了一下,才慢慢地回道:「娘以前都叫我小可憐。」
小可憐?
哪個做母親的會給女兒取這種名字?朱袖不可思議地吸了口氣,正要再問,小女孩卻還記得她剛剛問的問題,一邊屈指計算,一邊答道:
「我一直住在這裡,沒有出去過……娘……娘生病了,不見了。娘還沒生病的時候告訴過我,二公子就是我爹。可是我只有偷偷看過他。」
朱袖被弄糊塗了,她記得錢二公子說過他娶妻未滿兩年、膝下尚無子女……又,她的娘親是生什麼病,會把人弄不見?
「生病……不見了?二公子是妳爹?」有點頭痛。
小女孩點了點頭,委屈道:
「娘病了,就不理我了,她每天在屋裡又哭又笑,有時候還會拿東西打我。然後……然後娘就不見了。王媽媽說娘到井裡去了,可是井裡有水,娘怎會去那裡?是不是?」她稚氣地反問。
朱袖心中一凜,從小女孩兒顛三倒四的話語中,略略得知了她的身世。
她說一直待在錢府,那麼她的母親應是錢府中人。
會是府中的丫鬟嗎?而她想必曾與錢二公子有過親密,連孩子都生下了,卻又遭到無情拋棄而發瘋尋短……不,或許,不是尋短……
朱袖環著她小小身體的手臂不自禁地收緊了些。
「妳這個樣子多久了?沒人照顧妳嗎?」朱袖秀長的眉攏成一線。
「娘不見之後,過了兩次年了……高爺爺有時候會拿東西給我吃。他說大家都很忙,要我不可以隨便跑出來……可是,他好多天沒叫我了,我好餓,就……」
就溜進來找東西吃了。小女孩兒偷偷地望了朱袖一眼,微顯不安。
閃閃的淚花盈滿了朱袖的眼,她止不住心中的憐惜與悲哀。
誰知道樂善好施的首富錢府中,藏著這樣醜陋的故事?雕樑畫棟間,有個小小的、沒人注意的生命,在黑暗的牆縫裡靠著偶一為之的施捨苟活。
她八歲了,講話講得零零落落,身子瘦小得令人心驚。
錢二公子,她的父親,今晚稍早時還穿著綾羅綢緞,擁著美貌嬌妻,在通明的華燈之下把酒作樂,逸興橫飛。
「姐姐,妳冷嗎?」香香的姐姐怎麼在發抖?
小女孩伸手回抱她的腰身,抬起頭,臉上儘是孺慕之色。
「不會,我不冷。」
雖想安撫她,但她抬臉看她時的表情,竟讓朱袖撐不起自己最擅長的笑意。
那眼神是無比的仰慕、無比的依戀。
真的沒有人對她好過嗎?她的娘親在世之時,只怕亦不曾好好疼愛她吧?
這個小女孩兒的一舉一動都拉扯著她的心,不管自己可,能給與她的未來是什麼,朱袖已在瞬間下了決定,義無反顧。
「妳喜不喜歡姐姐?」
朱袖握起她一隻小手,看著她的臉,認真地問道。
「喜歡。」姐姐對她好好啊。
看著她微紅的可愛小臉,朱袖握著她的手掌緊了一緊:
「跟姐姐走,好不好?」
☆☆☆☆☆☆☆☆☆☆ ☆☆☆☆☆☆☆☆☆☆
「這……這這這這……這……」
看著從朱袖衣箱中站起來的骯髒小鬼,朱九媽伸長食指比了半天,也只能吐出一連串「這」字。
錢府壽筵結束,當朱九媽從讚不絕口的錢老爺那兒把朱袖連帶一整車額外賞賜的衣帛珠寶接回來時,那場面可多風光啊!
哪知一踏進自個兒的儷人園,朱袖就拉著她,兩人神神秘秘地關進房間。
她還以為女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要孝敬,正在暗自竊笑,轉身就見朱袖打開了衣箱,給她這麼一個大「驚喜」。
「這小乞丐是怎麼回事?」朱九媽的口吻中隱約有怒。
髒啊……髒到連長啥樣子都看不清楚!
「媽媽別氣,您先讓梅兒帶她去梳洗梳洗,孩兒再慢慢說給您聽。」
畢竟才剛靠朱袖賺進大把銀子,而她又如此好聲好氣,朱九媽心裡縱有天大的火氣,也只得先忍一忍。
「……好吧。」
朱袖聞言,拉過小女孩,叮囑道:
「梅兒姐姐會帶妳去洗澡,但是頭臉要自己洗,別給人添麻煩,知道嗎?」
小女孩兒乖巧地點點頭。
讓伺候的丫鬟把烏漆抹黑的小東西拎出去之後,朱九媽雙手環胸,問道:
「說,怎麼平白無故弄了個小鬼回來?」
「媽媽,她是我的小外甥女。」朱袖撒謊撒得臉不紅氣不喘。
「小……外甥女?」朱九媽神情古怪地複述一遞,似是不信:「怎麼沒聽妳提起過?再說……」
小鬼那麼小,朱袖進儷人園時,只怕還沒生出來呢。
「孩兒在錢府看見她時,自己也嚇了一大跳啊。一問之下才曉得,她娘親就是我那個在錢府裡當傭人的表姐。」
那個表姐又是哪個表姐?朱九媽悶聲盯著朱袖漸潤的眼眶。
「表姐……被錢二公子玩弄,生下了她,結果錢二公子不認帳,拋下她另娶妻子,我表姐她……她受不了打擊,人……就糊塗了……」
「發瘋,後來自盡了?」朱九媽接腔,這個謠言她也曾耳聞過。
「正是,媽媽也曾聽說嗎?我那苦命的表姐……」
九分真話包住一分謊話,加上朱袖撲簌簌直掉的眼淚,朱九媽一下子信了十足十,千錘百煉的老面皮上也露出憮然之色。
「唉,哪個大戶人家底下沒幹過壞事?我聽人家傳過,造孽啊!沒想到那個投並的丫鬟居然是妳表姐。哎呀,可憐……」
「媽媽,這孩子才八歲,沒有親人,孤苦無依的,孩兒實在不忍心啊。」見朱九媽微微軟了心腸,朱袖抹抹眼淚,展開遊說。
「可是……」
「媽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妳看她瘦瘦小小的,能多吃您幾口飯呢?讓她留下來跟著我,梅兒便可以替換給您,幫著您應付外場,這樣您不是多了個人手嗎?她是孩兒的外甥女,跟在身邊,孩兒也比較放心使喚。」
「但……」
「再說,孩兒喊您『媽媽』,那麼她算起來也是您的小孫女兒,您好心收留她,孩兒一定會教她記得您的恩情,將來多一個孫女兒孝順您,可有多好?」朱袖拉著朱九媽衣袖搖晃著,言懇情切。
「說的也是……好吧,就依妳了,讓她留著。」
朱九媽神色漸緩,表面上應承了朱袖的要求,心裡卻有了其它盤算。
「謝謝媽媽,那孩子總算有得依靠了。」朱袖伸袖假裝拭淚,順勢掩住揚起笑意的檀口。
「對了,那小丫頭叫什麼名字?」
名字?總不能說她叫作「小可憐」吧?朱袖腦中一陣亂轉,憶起了昨夜映在小女孩兒圓圓眼瞳中的如霜月色。
她沒有多想,衝口說道:「她……她叫月憐。」
叫月憐啊。
朱九媽手撫著下巴,左右眼角各擠出了三條笑紋。
小東西還小,看不出什麼端倪來,不過既然是朱袖的親人,血統想必不差,在院裡養將個五年六年,身子養胖了、模樣長成了,也就可以出來見客啦。
要是她日後能出落得像朱袖這般,那還用怕花魁娘子後繼無人嗎?
最重要的是,她白白送進院裡來,連本錢都省!吹彈歌舞?讓朱袖教就成了!
怎麼算,都是她朱九媽穩賺不賠啊!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