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呢?」月憐耳根微熱地打斷他。他到底想說什麼?
「為什麼那隻豬不去調戲她,要來調戲妳?」莫十五問道。
「因為她看起來會武功啊。」那小姑娘不但拿碗喝茶的模樣頗具豪氣,背上背的長包袱形狀看來正是一口劍。
「這就對了!」莫十五一擊掌。「這樣妳懂了吧?那隻豬不敢動她,因為她會武功、帶著劍。所以說妳……」
「你是要說我不會武功所以被騷擾嗎?會武功的姑娘家很少吧?」
「呃……不是啦。」莫十五又搔了搔腦袋,轉頭看了下左右,又道:「好吧好吧,剛剛那個例子不好,我們換過,再說另一個。」
她看著他的大腦袋瓜子再次湊近自己。
「喏,妳瞧瞧我們左後方那張桌子,是不是有個綠衣姑娘?」
月憐依言望去。
在那兒獨坐品茶的是個貴氣女子,看起來比月憐大不上幾歲,身上穿的衣裳質料甚佳,一張芙蓉般的面孔極為雅致,渾身都是受過良好教養的大戶千金風範。
「妳看,她美不美?比……」莫十五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才接著道:「比妳美那麼一點點點點吧?只有一點點、一點點而已。」可別生氣啊。
她點頭。「很美,比我美多了。」他在不安什麼?
「她很美,又是孤身一個人,也沒帶劍,為什麼剛才那隻豬不去惹她,而來吃妳豆腐?」他耐著性子旁敲側擊,一副循循善誘的良師模樣。
「對啊,為什麼?」她傻傻應和。
「因為她是大小姐。雖然她長得美、獨自一個人、看起來又很柔弱,但她神色冷靜,一身的貴氣,性情必定也是凜然不可侵犯,所以那只膽小豬不敢去惹她。」
聽到這裡,月憐漸漸明白他話中之意:心頭登時火起,沉下臉回道:「我明白了,我雖然長得不美,但是柔弱又沒有貴氣,一副好欺負的樣子,所以那人才來惹我,是不是?」
「是啊是啊是啊!」莫十五點頭如搗蒜,成串話語不經大腦脫口而出:「我剛剛進門一看,妳啊,瞧起來就像個小媳婦,人怯怯的,講話又小聲,而且不懂得拒絕,難怪那隻豬會纏著妳不放!」
他只是離開一會兒去餵個馬,回來就見她被人抓手摟腰糾纏不休。要是不趁機會教她怎麼應對,要他以後怎麼放心離她半步?
「不然該怎樣拒絕?」她瞪向他,心中惱意更甚。
莫十五伸腿一比:「像我這樣踹他嘍!」揚手虛揮:「或是狠狠甩他一巴掌!」
月憐撇過臉:「他也只是握了我的手,隨便打人不太好吧?」
「隨--便--打--人?」見她如此回答,莫十五磨起牙來。這丫頭怎麼沒一點自保的意識?還把臉別過去?
他好像火大了?他在氣什麼?該發怒的人是她才對吧?
「妳知道什麼叫隨便嗎?妳不罵他不打他,就讓那隻豬握妳的手,這才叫『隨便』啊!」他看到那只蹄子黏在她手腕上時都快氣炸了,怎麼她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月憐瞪著他,白皙的小臉微微脹紅。
儷人園裡每年都會有一兩回逼良為娼的戲碼,新來的姑娘要是性子太烈,衝撞了客人,就算不毒打折磨一頓,至少也要關起來餓上兩、三天。
朱袖也常對她耳提面命,讓客人握握手捏捏臉都沒什麼,千萬不要大驚小怪,最重要的是把身子守住,除此之外什麼事都可以忍,只求別引人注意。
這般隱忍,卻換來他一句「隨便」!
「你說我隨便?」他……瞧輕她?
這些年來,她咬牙忍受這些輕薄以自保,他怎麼可以這麼說她?
莫十五察覺了她的怒意,但估量不出怒意的多寡,而自己的腦子也正在著火,不中聽的話仍從他的嘴裡繼續傾洩出來:
「不是隨便是什麼?讓人輕薄了也不痛不癢的,這樣子可不太好啊!姑娘家這樣隨隨便便的,會嫁不出……」嫁不出去?好像用錯詞了喔,她不會嫁不出去的,他早就下定主意要娶她了不是?
等等等等,為什麼自己會打定主意要娶她?當初好像是因為……因為她喜歡他嘛!但是現在想來,這個理由好像有點怪啊……
莫十五怔愣間,只聽「啪」地一聲,一個紅紅的掌印黏上了他的臉。
她的手又小又軟,沒想到打在臉上居然這麼痛……
「做得很好啊,這不就出手了嗎……」
他伸手摸臉,語氣訕訕,一邊看著月憐寒冰一般的表情和微紅的眼眶。
與她認識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她這種模樣。他試著喚她:「月憐?小麻姑娘?」
她不答腔,眼眶和雙頰愈來愈紅,臉上的神色卻是愈來愈冰冷。
哎喲,她是真的生氣了。
第六章
「妳又在看窗外……」好聽的男聲略帶歎息。「月憐離開的那天,我還以為妳真要在窗邊站一輩子了。」
窗邊的素裝麗人回過頭來,無語一笑。
樓觀宇臉上微帶無奈,伸手示意朱袖坐到自己身邊。
一襲香氣偎進臂彎,他抬起她下巴,對著她的愁容歎道:「妳在皺眉。這麼擔心她嗎?」
朱袖抿抿唇:「又擔心,又捨不得,我很想念她。」
「十五會好好照顧她,眉師姐是個心善的爽朗女子,也會好好待她。」
「我知道。」朱袖一笑。那個少年又坦率又天真,所有的心事都放在臉上。
「我以為讓月憐離開後,妳會快樂些,哪知妳愈來愈愁眉不展了。我這麼做不對嗎?」他吻了吻她粉頰。
朱袖搖頭。「我當然希望她能離開。」
「那麼這裡,又是為什麼?」樓觀宇長指輕點她蹙起的眉間。
「月憐走了,你明日也要走了,」蠔首依上他肩頭。「我寂寞。」
樓觀宇聞言一窒。
只見朱袖伸手指著離花窗欞,抬頭,笑得蕭索:「這扇窗,我總是站在這裡看你離去。之前還有月憐在後頭陪著我、提醒我關窗。明天,我就得一個人站在這兒看著你走了……沒有月憐催我,也許我真會在窗前站上一輩子……」
「袖兒,」樓觀宇摟緊她。「妳是在怨我?」
「沒有,我很願意在這裡等著你。」她仰頭,粲然一笑。
「是嗎?」見她笑靨如花,樓觀宇心裡如嘗苦藥。
她輕輕掙出他懷中,走到窗邊,伸手扶著窗欞,回頭道:「從這扇窗子看著你離開,也從這扇窗子看著你來。等待很苦,但我願意為你等待。」
「不,一直在等的人是我……」
「什麼?」朱袖玉容微愕。
「沒什麼。」樓觀宇自幾前起身,走到窗邊。
任他自身後環住自己、朱袖側臉靠向他胸膛,鼻間吸著他身上的暖意。
樓觀宇下巴抵著她頭心,低聲道:「我為妳贖身吧,今晚跟朱九媽談定,妳明日就可以與我一同起程。」
懷中的嬌軀微微一震。
他愛惜地吻著她的發:「今後,妳不必再站在這窗前等我。妳可以跟我一起,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袖兒,讓我為妳贖身……」
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
他的聲音濃濃的,傳進耳裡、沉入心中,朱袖眼睛微瞇,鼻中一酸,直想轉身抱緊他,允了他這句相伴一生的美麗承諾。
「好嗎?袖兒。」
耳裡的聲音催著她:心裡的聲音也在催。
看盡山光水色,雪月風花……
「哎呀,你這個傻子!」她咯咯一笑:「我現在是儷人園的紅牌,你為我贖身要花多少銀子?太不上算了!」
「袖兒……」樓觀宇皺眉。
「再過幾年,等我人老珠黃了再贖,不是比較合算嗎?也許到時嬤嬤會願意半買半相送呢!」朱袖雙手搭在唇上,笑成了個掩口葫蘆。
世上再沒人能像她這般強顏歡笑得天衣無縫了。
「妳好殘忍。」樓觀宇喃喃自語,心如刀割。
朱袖裝作沒有聽見,美顏上凝著笑靨。
樓觀宇歎了口氣,擁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
他知道她信不過他。他也知道她信不過她自己。
她說不出口的,他也說不出口。
若是……若是他與她能早十年相遇,十六歲與十八歲,年輕時的她和他,也許能把心裡的話直接宣之於口,也許此刻的處境就與現在不同了。
兩人在窗邊相偎,默然看著紅日將盡,夜幕緩緩低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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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的的答答慢慢響著,如同莫十五腦子裡思緒停滯的滲漏聲。
記憶中,自己常常挨揍。
比如說那個雪晨,「他」站在門外,雪都快要積到他膝蓋深了,而師父呢?她明明一直站在窗邊偷看,卻怎麼也不肯開門。
一樣的戲碼看了好多年,小小的莫十五也曉得該仗義執言了。
「師父啊,妳要讓他站在外面多久?再不答應他,妳自己也要老了欸!」
啪!
當時師父一掌就下來了,還夾著一句怒吼:「你說話愈來愈不中聽了!」
想到這裡,莫十五無意識地摸了摸左頰。師父跟月憐打的是同一個地方--當然師父打的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