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塵師兄……」那大大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極不相稱,而才十幾歲的小臉上更是沒有出家人應有的平和,也許因為他根本還只是個孩子吧?那小沙彌飛奔而來,直到來到近前,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雙手合什,恭恭敬敬地道:「哦,對不起,應該是王爺……師傅剛剛說了,他要閉關潛修佛理,大概要個半年一年的,要忘塵師……哦,要王爺不要打擾他……」朱朝夕微一皺眉,向小沙彌道:「小寶,怎麼會突然改變稱呼?」
小寶搖搖頭:「剛才師傅閉關前把大伙都叫到殿前,說是師兄你要走了,叫我們都恢復稱你俗家的稱呼……」說著,將手中的一個大包裹遞了過來,又道:「喏,你看,師傅說這是當年你來時所穿的衣物,師傅也說要還給你……」朱朝夕神色微變,前幾天大殿之上,師傅曾經說過自己「塵緣未了」,難道真是如他所說,自己的心已亂,或是從來就沒有平靜下來過?還是已經知道了小妹的存在?他伸手接過小寶遞來的東西,這是一身父皇御賜的金甲戰袍,曾經伴隨他十數個年頭,曾經是他輝煌和驕傲,也曾經是所有兄弟王公貴族眼中的羨慕與嫉妒,可如今捧在手中卻是如此的沉重與不安,難道真的要回到過去的他麼?難道他真的可以轉身便忘記這兩年,回到過去的他麼?可是如今小妹回到了身邊,戰袍回到了身邊,他的父母在期盼著他的平安,他的國家在等待著他的保護,他又有什麼理由不回到過去的他?望著眼前人的迷茫,唸唸的心不由得一陣絞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對的,聯合聶臨風逼他做回自己,他便真的會快樂麼?在經歷了這許多的生離死別、世事冷暖後,他真的可以再做回原來的那個寧王麼?「王爺,」小寶見朱朝夕伸手接過的包裹裡面露出的戰袍,眼中閃著一絲光彩,「這是戰袍吧……你是要去打蒙古韃子麼?你一定要幫我多殺幾個!」唸唸不由得好奇地看著神情異樣的小寶,伸手摸著小寶的頭,柔聲道:「為什麼?小師傅可是出家人,小小年紀,怎麼動不動就是殺人呢?」小寶抬頭,恨恨地道:「我父母兄弟和一個妹妹全都死在這些韃子手中,還有我們全村的一百多口人,要不是師傅相救,恐怕我也早就死了,這個仇怎麼能夠不報?他們是壞人,壞人就該殺!」唸唸忍不住微微一顫,小小年紀的他心中存了太多的恨意,而殺父毀家之仇又讓她覺得無可厚非。這本就是個動盪的年代,為了少數人的一己之利,可以惘顧天下人的死活,但生活在這樣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年代,她又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她長歎地望向朱朝夕:「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朱朝夕身形一震,驚異地望著唸唸,除了小妹意外身故這件事,這話也正是多年前他辭官避世的理由,而想不到她居然如此明瞭自己的心,看來,小妹是長大許多,與以前的孩子心性不同了啊!過去他總把她只當成嫩草嬌花來寶貝,可如今,她應該算是知己了吧?「誰說的?」忽然一句冷笑插了進來,「寧王爺的一句『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猶然在耳,怎麼當年的血性男兒真的被佛法磨去了稜角?還是果然已經是『廉頗老矣』?」回頭,卻見聶臨風似笑非笑地站在那裡。
朱朝夕心中五味陳雜,兩年了,好友只是通過管鵬帶來衣物和口信等,送上他的關懷,卻從不肯來看自己。他知道聶臨風表面是個自在逍遙、開朗放浪之人,但內心也有一段極苦的傷心往事,而他更是對自己以這種消極避世的方式療傷感到氣憤與不屑。也許聶臨風是對的吧,生於皇家,養尊處優,雖然從戎數載、殺敵無數,自以為很堅強,但一旦面對傷害與失敗,卻仍像其他庸人一般躲進為自己編織的殼中去療傷。朱朝夕苦笑,他深知這一避數年,朝中傾向於他的親信忠臣莫不受到如鄭貴妃和福王這些平日便看他極不順眼的人的迫害,而上上下下這一切,全仗著聶臨風親力親為地替自己打點守護著--自己欠了他太多的情份,僅這一點,便讓朱朝夕感到了慚愧!「你不必感激我,我也不過做的是我認為應該做的事,」聶臨風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意,淡淡地道,「從我踏入朝廷為官的第一天,我便做好了這種準備,因為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而你……也同樣,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便不管有多苦多難也要走下去,中間遇到了風雨便會退卻,那不是我認識的寧王!」朱朝夕望著聶臨風,他深知好友的一番好意,是勸自己重新振作,只是經歷了這麼多年,經過了這麼多事,難道他真的能夠可以麼?特別是他這般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只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吧!何苦為自己的病體耽誤了這麼多人的前程?他知道,從六年前聶臨風剛剛入朝為官時,便因為聰敏機智與深謀遠慮成為極欲當上太子的福王所拉攏的對象,但他始終因為與自己的知遇之恩而沒有同意,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恐怕他早就如同當初福王的許諾,當上了吏部尚書,坐上數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了;就算是管鵬,只要他願意投靠大哥或二哥,只怕也坐上了錦衣衛統領的位子了,而不像現在這樣還在忍受著邊關風雪之苦,當一名小小的駐外參將;而小妹……就更不必說了,有誰會願意把自己的青春全部耗在一個行將就木的人的身上,何況她還有心愛的男人……朱朝夕不由得苦笑了下,他忽然發現自己於世間活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他向聶臨風歎道:「我與你不同,你走這條路是選擇的,而我走這條路卻是因為不得已……可憐生在帝王家呀……」他望著眾人,雙手合什:「阿彌陀佛,好不容易選擇了這條路,心中才有片刻的安靜從容,難道你們真的忍心讓我再入紅塵麼?」聶監風神色微變,他冷笑道:「這便是你對朋友親人的態度麼?」
朱朝夕淡淡道:「『生死涅磐,猶如昨夢;菩提煩惱,等似空花』,功名利祿、愛恨情仇、富貴美人,於我不過如此……」「這便是你真實的想法麼?」唸唸望著眼前這個貌似高僧般鎮定的人,看來包括聶臨風在內的所有人都失策了吧,他們總以為他找回了小妹便可以變回原來的寧王,便可以拾起從前的意氣風發,而眼前無疑不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吧!「你是在害怕什麼!」唸唸咬著唇,逼到他身前,「我能從你眼中看到掙扎,能從你眼中看到對朋友的關懷,能從你眼中看到再次見到我時的驚訝與欣喜,難道讓你承認這些都是你想要的就有這麼難?難道你真的忍心讓我,讓聶大人,讓所有愛你關心你的人再次失望?」聞及唸唸的一番話,朱朝夕渾身一震,他從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可以洩露出這麼多的秘密,難道他對摯愛親朋、對前塵往日真的有這麼多的眷戀,卻不自知?望著唸唸如花般的臉——小妹呀小妹,難道你不知道這一切的開始也不過是因你而起的麼?他苦笑,垂目,輕歎:「有些事,既然已經過了,又何必再提?對不起,各位,我先走了一步了!」說罷,他拉著怔在一旁的小寶,頭也不回飄然而去。
「膽小鬼,朱朝夕,你是個懦夫……你會後悔的……」 唸唸忍不住在後面冷笑道, 「枉我在這之前還想告訴你,我哪裡也不想去了,只想陪著你一生一世,可是……你太讓我失望了……」說話間,唸唸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此時此刻,她已將聶臨風要她保持一個公主應有儀態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也早已經忘記了她是以他妹妹的身份出現的,他的話讓她心痛,不知道為什麼,她懂他,懂得這不是他的真心本意,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如此狠心地拒絕所有人的關懷!聶臨風也為朱朝夕的表現所驚訝,站在那裡良久良久,直到聽到了唸唸的話,直到看到朱朝夕聽到唸唸的話後身形明顯一僵的反應,他眼中才出現了一絲值得玩味的笑意,唸唸的表現過於強烈,根本不像一個要扮演別人的人,恐怕她是動了真情而不自知,也許,便是這份真情,可以挽回些什麼吧!
第四章
塞外風雪寒。
入夜的朔風在窗外怒號,與已全部落光葉子的枯樹一起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彷彿是有人在訴說著不為人知的悲傷往事,而這些悲傷往事中是否就有朱朝夕故事的呢?這是位於延綏城中的將軍府,雖然朱朝夕已於兩年前便搬至戴興寺出家落髮,但因為這是皇帝當年敕建邊關將軍別府,始終有一批僕役打掃修整,多年來保存一直完好,也成為聶臨風偶爾來時的住處。住慣了北京的空調暖氣,一時間還真難適應塞外的寒冷,而唸唸的感冒也是一日重於一日,這幾日更是足不出戶的休養著。入夜,唸唸卻了無睡意,她隨意地披了件外袍便來到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