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唸見她不語,冷笑道:「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我不喝這盅藥,會是什麼下場?」皇后看著唸唸平靜的表情,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執掌後宮已經二十幾年,她手下不是沒有處罰甚至處死過嬪妃宮女,但很少有人會在談及自己的生死時還會這般淡定從容,而她——又是自己撫養了十幾年的外甥女,這多少讓皇后生出了些許的愧疚,她低聲歎道:「孩子,認命吧,也許這正是你所說的生於皇家的悲哀……你不知道,聖上得知朝夕回朝,今天一早便調了三千錦衣衛到內城……」雖然她說的很模糊,但唸唸還是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原來一早鄭貴妃來時說的是真的!原來皇帝對他的懷疑並不一星半點的。「為什麼?皇上是想……」唸唸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其間的意思她不敢往下想。「聖上的意思我也並不是很清楚,他曾經說過,目前朝廷正值用人之際,他也並不想做得太絕,只是不知道朝夕的態度,而他堅持認為,如果你不在,朝夕會留下來的。」「原來這是皇上的意思……」唸唸又看了眼桌上的藥,那平靜的液體映著她清澈的眼,「如果真是這樣,皇上又何必調動三千禁軍?」眼前的女子比她想像中聰明許多,皇后咬著唇,終於歎道:「朝廷許多大臣和福王黨勾結,參他在邊關擁兵自立,有謀反企圖,聖上對此很是惱火,怕這次會讓朝夕交出兵權……」唸唸沉默不語,其實從她決定與朱朝夕回京城的時候起,便早就想到這必是要經過一番坎坷的,只是沒有想到,皇帝竟然會如此心胸狹隘,不但不放過自己,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也這般態度,而此時,朱朝夕面對的會是怎樣的選擇?她知道,就算自己肯死,也未必能夠保全朱朝夕,因為她知道他的心意,所謂的親人一次次不擇手段的傷害他到這般地步,他又怎麼可能會留下來?交出兵權沒有問題,他本就是想要離開的,怕只怕交出的兵權後他就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了。「皇上可向您保證過朱朝夕的安全?」唸唸淡淡地道,回望四下,除了年邁的李嬤嬤和侍女蘭兒外,四處都是皇后帶來的人,她又如何能夠逃得開?皇后輕歎道:「朝夕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也不想讓他有危險,我知道今天這事他必會恨我一生,但為了他能夠活著,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就算哀家求你了。」 皇后忽然起身,握緊雙手,直直地望向唸唸,「我不求朝夕能夠當太子,也不求他的榮華富貴,只要他能夠平平安安地活著,可這孩子太倔強,而你的存在始終讓聖上不安……玉兒,你……」唸唸搖了搖頭,輕笑道:「娘娘不必說下去了,您的心思盈玉明白,只求您真的能夠保全他,也不辜負這一番良苦用心了。」「而且,您必也有可以瞞住他的辦法吧?」唸唸幽幽一笑,「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是被人下毒逼死的,不然我也死得不值得了。」說罷,她將桌上的藥一飲而盡,淡淡笑道:「從來沒有想到過最後我們會是這樣的結果,但為他而死,我情願!」「不,不要……」皇后遲疑了一下,卻終於將腳步停在了那裡,看著唸唸的從容淡定的表情,她的心中彷彿刀割一般的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是錯是對,卻終於掩面而泣。身邊的女官似乎明瞭皇后此時的心情,淡淡看了唸唸一眼,輕扶著皇后,柔聲道:「娘娘不必太過傷心了,為心愛的人死也是一種幸福,盈玉公主想必也能明白您的苦心,人各有命……」皇后不忍再看唸唸微笑著的表情,那平靜的表情中隱隱浮現的嘲諷讓她感到自己的卑鄙與自私,她輕輕點了點頭,哽咽地吩咐:「餘下的事由你留下處理吧……哀家心裡實在難過……」「是。」女官喚來宮女扶著皇后,低頭輕聲行禮,「奴婢必不辜負娘娘一番苦心。」唸唸含笑地望著皇后踉蹌地走出屋子的身影,忽然歎道:「還請娘娘勿忘記了自己的承諾。」皇后的身形明顯一僵,終於沒有回頭,挺了挺脊背,彷彿在維護著她皇后的尊嚴般走了出去的身影,只聽唸唸無奈地輕歎道:「怕只怕,就算是我死了,也難保全他的一條性命呵!」
第九章
「朕不管你的所作所為是不是為了她,但是,你太讓朕失望了。」神宗表現地痛心疾首。但朱朝夕仍為父皇知道太多的真相而震驚著,其實他早就應該想到,以父皇多疑的性情,必會安排有人在他的身邊,更何況東廠錦衣衛也並不是虛設混飯吃的機構--而身旁含笑而立的太監張誠眼中的一絲興災樂禍之意更讓他心頭浮現出一絲不安。自己一直是擁戴朱常洛為太子的,也常常被稱作保皇派,而從目前的勢態來看,太子於朝堂之上、於父皇面前都是極不受寵的,更何況父皇身邊的親信張誠竟然還是鄭貴妃的人!「無論如何,此次朕是要將你留下。」神宗見他不語,一字字地道,「朕絕不允許你再在外面胡來!」「什麼叫胡來?」朱朝夕冷笑,他幾乎已經忘記如何才算憤怒了,而三年前的點點滴滴此時卻又忽然湧上心頭,「當年父皇將一支潰不成軍的軍隊交與我,如今在邊陲可以獨擋一面時,您怎麼不說孩兒是胡來?當您的使臣捧著名義上所謂的『慶功酒』,卻是穿腸毒藥時,您怎麼不說是孩兒胡來?當您讓張公公派出的殺手去用毒箭射殺盈玉時,也是孩兒的胡來麼?」他雙手緊緊握於兩側,而神情卻因為終於無法壓抑的憤怒而顯得自有一番威嚴,這些話他原本以為可以放在心底,可以隨著他遠離朝廷紛爭而煙消雲散,他甚至沒有將這些事情告訴聶臨風和唸唸--但他,終於忍不住了!三年的逃避終是沒有讓他逃開,三年的清修也終是沒有讓他可以一笑泯恩仇,他甚至不知道應該以何種面目來面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是他,養育了自己,卻也正是他,讓自己幾乎萬劫不復!神宗的臉色隨著朱朝夕的話而愈發的難看,那似乎是有被人戳到陰暗處時惱羞成怒的表情,他自以為一切做得天衣無縫,可是--如果朱朝夕早就知道了這一切,又為什麼還會在危急時刻帶兵應敵,又為什麼還敢回京城見他?其實當年賜毒酒時他也只是聽了朝中一些讒言,說什麼功高震主,一氣之下地所作所為,派出的使臣才一出京他便已經後悔,再派人去追時已經來不及(後來才知道是鄭貴妃從中作梗),所幸地是毒酒並沒有要了朱朝夕的命,才讓他長長吁了口氣,不至於心存不安;而朱盈玉的事……朱朝夕冷冷笑道:「您也知道孩兒帶回來的女子不是盈玉妹妹吧,真正的盈玉早就死在了她尊敬愛戴的『父皇』手上……父皇,難道為了一個鄭貴妃,您也要烽火戲諸侯,甚至定要將自己的親生骨肉們一個個殺死麼?」「住口!」神宗不安地喊道,但終是沒有再出口,也不知道是被氣壞了,還是自覺理虧,而他無助有目光卻瞟向一旁的張公公。張誠尖銳的嗓音厲聲叫道,「聖上慈愛仁義,怎麼可能是你口中的人?你竟然將聖上比作荒淫禍國的周幽王,難道你真要謀反不成!」「真正應該住口的是你!」朱朝夕搖頭歎息,「父皇,自古宦官誤國的不在少數,您英明睿智,又何需被他們左右?兒臣今日肯來,也是冒死勸諫地,您不知道,朝中大臣有言,一年難見您三面吶,而事事都依仗著這些小人來操縱,大明江山才會落得如此地步……」「你這是在說朕無能麼?」神宗冷冷地道,昏黃的眼中一閃過的精光可惜卻是殺機,「如果任你如此放肆之後朕還無動於衷的話,那朝中上下可真會說朕的無能了……」一陣怒氣翻湧上來,讓神宗劇烈咳嗽起來,他原本臘黃的臉上浮出一抹不健康的紅色。「聖上!」
「父皇?!」朱朝夕一驚,雖然怒其不爭,但終究是自己的父親,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欲上前探望。「別動!」神宗皇帝冷冷道,「看來不是朕心太狠……當年一杯毒酒,怎麼沒有毒死你?至少還讓你背著個寧王的身份,鎮關將軍的威名,總比現在當成亂臣賊子身首異處的好!」神宗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朱朝夕一怔,立刻,他便明白了神宗皇帝的意思。在進京之前他本已想到此行必是困難重重,自己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才能說服父皇改變目前宦官同後宮嬪妃參政的局面,維持自己好不容易同邊關建立起來的暫短和平,可是沒有想到的是,父皇竟然做出這般絕情的舉動!他以為當年的一杯毒酒,讓父皇心中多少有點自責,多少有點愧疚,而父皇那句冷冷的「當年一杯毒酒,怎麼沒有毒死你」卻字字敲打在他心頭,彷彿見血封喉的毒箭般穿透他的心,明明應該覺得是撕心裂肺的痛,卻只是絕望的麻木!難道他同父皇注定如仇人般地勢不兩立麼?就為了一個在他眼中算不了什麼的「權力」,便可以讓親生父子反目成仇麼?這樣倒也好,至少可以讓他走得無牽無掛,走得心安理得,走得乾乾淨淨!朱朝夕平靜地望著神宗,眼中沒有憤怒,亦沒有悲哀,只是淡淡地道:「如果父皇還念得一點骨肉之親的話,請收回您所賜的所有封賞,貶兒臣為庶人,讓兒臣遠離朝堂。」「這……」神宗沒有想到此時此刻朱朝夕還會平靜地說出這番話來,是不是真是自己錯怪了他,他並沒有謀反之心?如果他肯交出兵權遠離京城,也未償不是件好事吧,畢竟他曾經是自己最鍾愛的兒子!張誠服侍神宗已經多年,見神宗此時陰晴不定的神情,心知他必在還念著血肉之情,而他深知斬草除根的道理,若想讓福王當上太子,就必須除掉一切威脅到福王利益的人,而朱朝夕——張誠一直認為,以朱朝夕的能力,若想當太子,怕是十個福王和朱常洛都不是他的對手,就算他不想當,只是留下他,便也是後患無窮的!張誠附在神宗耳邊說了幾句話,讓神宗變了臉色--一絲殺機不經意從眼中流露,讓朱朝夕心中一沉!得到了神宗的首肯,張誠淡淡道:「寧王,實在是對不住,聖上說了,今日怕是您要留在這暖閣裡頭了。」留?留下的恐怕是性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