唸唸點頭,立刻後悔,她自電視上見過,也聽到過,對這般低沉而蒼涼的調子煞是喜愛,可她要如何回答眼前男子的問題?對於一個此朝此代的漢族女子來說,識得馬頭琴未免有點不可思議,她只好含糊地道:「我聽人說過。」但蒙族男子對她的回答顯然不滿意,他執意地盯著唸唸,眼中又有那抹亮得有點怕人的神彩,因為他的玉兒便認得!「這曲子叫什麼名字?」唸唸吹熄了手中的燈,不想因此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天上草原。」男子微微一聲幾乎不可聞的歎息,讓唸唸一震,如果不是自己就在他身邊,很難想像這樣的歎息會從如此粗曠而冷漠的男子口中溢出。唸唸學他一般抱膝坐在樹下,點頭道:「很好聽的名字,也很好聽的琴聲,我還從來沒有聽到這麼動人的琴聲。」這不是用琴在奏,而是用心在奏,用血淚在奏啊!《天上草原》,是他寫給她、奏給她聽麼?她若真是天上有知,怕也會為這份深情感動不已吧!「你還想聽?」男子側首,笑道,「我再奏。」
「啊,不必了。」唸唸阻止,她還不想將全府的人都吵起來,她笑笑,「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蒙族男子望著她:「我叫哥爾倫。」
「哥爾倫……」唸唸輕輕重複,她應該聽說過麼?如果她真的是朱盈玉的轉世,她是不是應該對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可為什麼聽到朱朝夕的名字她有種痛徹心扉的熟悉,而面對他卻不曾有這般的情感,「你是盈玉公主的……」「情人。」那名喚哥爾倫的男子忽然淡淡一笑,「這是我們草原上對自己心愛人的稱呼,怕是你們漢人聽不習慣吧。」「我們漢人?」唸唸皺眉,敏感的她聽出了他口中嘲諷的意味,怕是他在心底又築了一道牆,將他們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良好關係」又破壞掉了。「我哪裡得罪了你?」唸唸笑道。
哥爾倫盯著她:「你在想別人……是朱朝夕吧?」
「你怎麼知道?」唸唸奇道,旋即為他孩子氣般賭氣的口吻逗笑了,「是又如何?」「你喜歡他,是不是?他知道麼?」哥爾倫深邃的眼在星光下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他可在意你呢?」唸唸被他大膽的話說得一驚:「你在說什麼呀……他……以為我是盈玉……」哥爾倫「哈哈」一笑:「漢家女子就是愛害羞,我們草原上的女人喜歡便是喜歡,沒有你們這般的惺惺之態……不過,」他忽然不笑了,他陰鬱的表情彷彿又回到了唸唸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般駭人,「你真以為他會分辨不出你是真是假?」「啊?」唸唸一怔,「你說什麼?」
「連我都能分清你不是玉兒,你以為朱朝夕會分不清?他是多精明的一個人恐怕你還沒有見識到,單憑他與玉兒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他也能知道你不是真的她。」「為什麼?」是呀,如果他真的知道自己是假的,又為什麼不識破自己,為什麼還留自己在身邊,是為了睹己思人,還是……「你也知道他與盈玉的事?」哥爾倫冷笑道:「我也不是傻子,他這般對玉兒誰都看得出來,只可惜他……」他忽然住口,停了半晌才又道,「他是個過於迂腐的人,我們族人愛了便愛了,哪管那許多,不像他那般諸多顧慮……」「難道你們不介意是兄妹?」
哥爾倫銳利地盯著唸唸,冷笑道:「恐怕他現在知道了你不是盈玉,也不敢愛你吧。」唸唸被哥爾倫大膽而直接的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哥爾倫忽然笑道:「但是玉兒愛的不是他,而你……也許你最終也會愛上我的,小姑娘。」「你說什麼!」唸唸臉上一紅,為他的狂妄而生氣,「你若再胡說,我便走了!」「胡說?」哥爾倫揚眉,見唸唸真的欲走,忽然開口,「你以為玉兒是怎麼死的?」唸唸止住了身,這是句吸引人的話,也許就快要接近謎底了,而這,不正是她苦苦想知道的麼?「那天,玉兒以死相逼要跟我走,朱朝夕明裡答應,暗裡卻找來弓箭手欲刺殺我,致我於死地,而玉兒正是因為幫我擋了那一箭才死的,你知道麼,她才十七歲!」哥爾倫收起剛剛狂妄而玩笑般的嘴臉,淡淡地道,「我就這樣抱著她,看著她死在我懷裡,看著她慢慢地變冷變硬,也慢慢地看著我的心變冷變硬……」怎麼會這樣!望著哥爾倫,那般的平靜而淡漠,彷彿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彷彿在他身上已經找不到任何的思念與激情,但唸唸知道,那是所有感情的沉澱,沉的愈久,積得愈深,可是……可是,她不信,她用力地搖頭:「不可能,他……他不可能會這樣,他不是這樣的人!」「哦?」哥爾倫冷冷地笑道,「才短短幾天,你竟然可以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我告訴你,恐怕連玉兒臨死時都不會相信會是他想害死我吧,你以為他為什麼會在玉兒墳前苦守兩年?你以為他為什麼會出家為僧以贖清自己的罪惡?你以為他為什麼第一眼就可以認出你不是玉兒?」他起身,每說一句便向唸唸逼進一分,直到唸唸的背已經靠到了槐樹上,已經無路可退。「我不信,我不信……」唸唸瘋狂地搖頭,眼淚忍不住流下來,她眼中的朱朝夕是那般的深情,是那般的溫和,是那般的高貴而無害,他是管鵬眼中最驍勇善戰的將軍,是聶臨風眼中最文韜武略、治國有方的奇才,是李嬤嬤眼中最知書達禮、體貼溫和的皇子,可為什麼,為什麼會是一個親手扼殺自己心愛女人的兇手?「你哭了?」哥爾倫已經逼到她面前,近在咫尺,近到可以聽見他沉沉的心跳和粗粗的呼吸,他粗糙的手指劃過她蒼白悲哀的臉,抹去她冰涼絕望的淚,「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如果我是他,也會用盡一切去留住自己心愛的女人……只可惜,他沒有想到,我的玉兒……她終究還是我的,永遠是我的……」烏雲遮住了星與月,轉眼又露了出來,而那於哥爾倫臉上一閃而過的光,會是他的淚麼?一個如大漠疾風般冷漠而狂妄的男子,一個如搏宇蒼鷹般孤傲而陰鷙的漢子,也會流淚麼?唸唸癡癡的望著他,問世間情是何物,如此弄人,讓天下相親骨肉分離,讓有情人難成眷屬……他們各自沉浸於自己的傷心往事中,絲毫沒有覺察到遠處一雙溫和淡然卻難隱哀傷的眸子,而它的主人,雙手緊緊握著,指甲刺進肉中,已經滿是淋漓的鮮血,他以為自己的心早已經在兩年前便死了,可是那個於皚皚白雪間俏立的鮮紅身影卻讓他的心在蠢蠢欲動,那些體己深情的話兒卻讓他彷彿又看到了些許的希望,那雙於昏睡間還緊緊拉住他的手卻又灼熱了他的心,也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吧,命中注定他握不住想要的一切!他慘笑,原本是於未卜的明日大戰來臨前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來看看她,看來,他又遲了……嘴角溢也一縷鮮血,他不自知,只是延著來時的路走回去……
艷陽高照。
透過窗隙間肆意而入的陽光,晃得唸唸眼睛生疼,昏睡間的唸唸竟然有些茫然。「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而自己的「貪歡」又是什麼,便是這無法壓抑的黯然惆悵麼?唸唸長歎著,隨意翻了個身,一改平日早起的習慣,許是昨夜睡得太晚,已經日頭高照了,她還不想起身——昨夜,想到昨夜她不由得心中一沉,昨夜的一切彷彿是夢一般,她情願這真的是夢,難道朱朝夕真的是哥爾倫口中所說的那般不堪?唸唸猛然起身,自己是應該相信哥爾倫,還是相信自己的感覺?
她抬頭,突然看見案頭的東西,渾身一顫,驚出一身冷汗。
那是被箭斷為兩半的墨玉珮,靜靜地躺在那裡。記得昨晚曾聽哥爾倫談及過,兩年前那支偷襲的暗箭穿碎了盈玉胸前的墨玉,狠狠釘在了她年輕的胸膛上時的驚心動魄,而讓唸唸第一反應的便是,那一定就是引導她來到古代的那兩塊墨玉,而它們早在她剛剛來時便被聶臨風借口取走,而此時又怎麼會突然出現於這裡?唸唸忍不住搖頭,她已經不記得昨晚與哥爾倫的一番長談後的事情,也許是在她昏沉沉的睡覺間有人來過,而那……會是誰?唸唸不敢想,彷彿心口有一團火在燒著,真的會是他?他終究還是割捨不下自己,從十幾里外的邊關跑來看自己的吧,而他留下了玉珮,是想告訴自己什麼?唸唸的血在沸騰,她覺得自己一刻也坐不住了,她恨不得立刻衝到邊關去問個清楚!院外幾聲異動讓她立刻穿好衣服跑了出去,馬棚間一陣噪動,似有一匹馬絕塵而去,而回首,庭院間卻是幾個神色有異的侍女。唸唸望著她們蒼白的臉,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