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宜蓉放開她,眼角滴落的淚水彷彿是她說不出口的悲傷,在她走到黃包車前,一道身影迎了過來,發出驚訝的抽氣聲。
寧季群清朗的藍眸滿是激動,這女子不是那日在戲院包廂外和神鶴在一起的神秘女嗎?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令他驚艷的冷魁情影,如今鉛華洗盡,露出英氣逼人的雅致秀容。宜嗔宜喜的嬌容,落落大方的儀態,比起光前的美艷更加化動他的心。
宜蓉看他一眼,眼光閃爍了一下,隨即坐上黃包車,連人帶車消失在夜色下。
季群許久才回過神,捉住安平的手激動地問:「她是誰?」
安平雖然對他的態度感到奇怪,仍然誠實地回答:「宜蓉小姐是爸爸生前的學生。」
「嘎?」這回答令寧季群大感意外。
這個叫宜蓉的女子真的是楚逸軒的學生嗎?如果不是,何以會來弔唁?
「寧大哥傍晚才走的,怎麼現在又過來?」安平問。
季群陪她走進屋裡,淡淡道:「我不放心你。齊韶晚上要在醫院裡值班,所以我過來陪你。安平,楚老師過幾天就要安莽了,你有什麼打算?」
「我……」安平苦笑地搖頭。「能有什麼打算?爸爸留下來的錢不多,打點完喪禮後,沒多少餘錢。目前住的房子,我打算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就剩我一個……哎,看看可否找到工作度完暑假,下學期好註冊「安平,不如你到我家……」
「到你家?」安平錯愕道。「那怎麼行?已經麻煩你那麼多了。你光前墊出的醫藥費又不要我還,我怎麼還可以打擾你們?」
「安平,你別這麼說。」季群誠摯道。「爸媽都很喜歡你,歡迎你來家裡和季晴做伴。若非有你的指導,季晴也無法得到比賽的第三名……」
「不,那是季晴自己的努力,我算不了什麼……」
「別謙虛了。」
「寧大哥,我真的不能依賴你們了。我要靠自己完成爸爸的夢想……」
面對安平堅決的態度,季群只好吞回滿腹的勸說,他深深看她一眼,輕聲喟歎。「這樣好了。讓我和齊韶商量。我想憑你指導季晴得到鋼琴比賽第三名的能力,幫你找個家教工作應該不難。這樣你就不怕籌不到學費了。」
「寧大哥……謝謝你。」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寧季群對她的友好,安平一輩子感激於心。
未來的路雖然坎坷,但有季群和齊韶的友誼,或許並沒有她想像的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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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我實在捨不得你……」李媽含淚告別。
這是安平父親楚逸軒出殯後的第十天,李媽幫她將該打包的物品都整理好;能出售的傢俱安平也找人估價搬走,只剩下她父親遺留的那架鋼琴。
她真的好捨不得賣掉,可是又沒能力留下它。
房子要交還給房東,李媽要回鄉下,她無法負擔能容納鋼琴的住處。事實上,她連下個月要落腳到何處都還沒決定。
將琴交給懂得愛惜它的人,是她唯一能為父親的鋼琴做的事。她要親自送它走,看它被好好安置,才能完全放下心來。
「李媽,您別操心我。安平會堅強的。」她強忍心中的酸澀,擠出笑容安慰老婦人。
「小姐……」
再多的不捨,都逃不過離別的命運。李媽清楚安平養不起她,只好含淚坐上黃包車。
送走李媽後,來載鋼琴的小貨車也到了。安平跟著工人來到公共租界區的一所教堂。
這座美輪美免的巍峨教堂,附設了中、小學,用以教育美僑子女。修女引導他們來到音樂教室,工人安置好鋼琴後,安平轉向和藹可親的中年修女,操持生澀的英語請求:「我可以單獨留在這裡,彈一會兒鋼琴嗎?」
修女溫和地點頭,帶著工人離開。
伸出抖顫的雙手打開琴蓋,安平心裡流淌著某種冰冷的液體。這將是她最後一次彈它吧。以後還有機會碰觸這架陪伴她成長的鋼琴嗎?
對她而言,這架鋼琴的意義就像家人一樣。父親曾拉著她的小手在琴鍵上一個一個試音,當她用力彈下黑色、象牙色交錯的琴鍵,瞬間發出的優美音樂,曾使得天真無邪的她欣喜若狂,以為聽到來自天堂的音樂。
她還記得母親微嘎低柔的笑聲有多愉快,望著她的小女兒興奮的模樣,忍不住走過來抱起她親吻。這架鋼琴有這麼多歡欣、甜美的記憶,每一個音符都有父母溫馨的笑容,教她如何捨棄?
視線模糊之際,安平鮮嫩如玉筍般的修長玉指,輕輕落在琴鍵上。舒伯特的野玫瑰從指間流瀉而出。
這是父母最喜歡的一首歌曲。年幼時每當父親彈奏這首曲子時,母親總會依傍著父親吟唱起來。美麗的歌聲呼亮,充盈著活躍的生命力。然而,那個唱歌的人呢?還有彈琴的人呢?
琴音一如往昔,只是人事全非呀。
更悲傷的是,這樣的琴音還可以聽見嗎?鋼琴不再屬於她了,想要再在每個旋律、音符裡尋找父母的慈顏怕不能夠了。失去了這些珍貴的回憶,還有什麼能夠伴她勇敢地踏上孤獨的生命之旅?
安平心裡的悲傷越發地強烈起來,手中輕快的旋律頓時得變得淒愴。
她無法停止地往返彈奏野玫瑰,擔心一停下來,父母便離她越來越遠,有如夜空裡觸摸不到的星光。
她只能一直彈著,一直彈著……
「安平,安平……」充滿濃烈關懷的男性嗓音,一聲一聲地喚著她。從後頭包圍住的熾熱軀體,溫暖了她冰冷的身心。
強健有力的手掌裹住她顫抖、激動的手指,終於將她拉離崩潰邊緣。
安平張開迷濛的淚眸,看進抱住她的男子眼裡的著急、關切。是他!為什麼在自己最脆弱、需要依恃人時,他總是在場?
對於蒼天如此安排,安平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
「安平,你沒事吧?」齊韶的拇指輕柔地擦拭她臉上滂沱的淚水,灼熱的眼光裡交織著憐愛、心疼的情緒。
「你怎會在這裡?」安平吸了吸鼻子,順勢投進他懷抱。
是懦弱也罷,此時再沒有力氣維持驕傲了。讓她靠一下吧,這副她渴望、需要的懷抱,暫時借她休息,讓她儲備足夠的體力與勇氣去面對殘酷現實的人生。
「我就住在附近。在學校門口看見你,一路跟著你進來。本來無意打擾你獨處,然而你的琴音是那樣悲傷,再看你心力憔怦的模樣,我實在忍不住……」
「我不知道你住這裡……」安平抽噎,眼裡的淚水仍沒有停下來,涓涓滴滴都是如絲雨般的悲愁。
她的淚滲進他單薄的襯衫,體膚上的沁涼感覺,撩起了屬於男性的火熱需求。齊韶深吸了一口空氣,想平撫體內的騷動,然而,安平暖柔的女性幽香線繞鼻端,妨礙了他的努力。
好想好想再抱她緊一點,可是那彷彿一碰就碎的脆弱,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忍心藉機侵犯吧?
齊韶咬牙阻止慾望氾濫,安平現在只需要一雙不含男女情慾的關愛臂膀,其他的事將來再說吧。
「我是美橋。自幼寄養在教會裡,負責這座教堂的神父跟我是舊識,便租賃了教會空餘的一間房。」
「你是美國人?」安平抬眼看他,飽含水氣的瞳眸訝異地打量他,漸漸浮起困惑來。「可是…你一點都不像……」
齊韶聞言輕笑起來。「我是百分之一百的華裔血統。我父母早年到美國旅行,在那裡生下我。他們在一場幫派械鬥中誤中流彈而死亡,義父收養了我,但他沒時間照顧路褓中的嬰孩,將我托交給神父。」
「你的中文說得很好。」
「義父是慎終追遠的人,要我不能忘了自己的血統。他請了中文老師來教我。醫學院畢業後,我跟他說想回中國看看,他也支持我回來。這一侍就是三年,只有義父做六十歲大壽,我回去探望一次。」
「在上海這麼亂時,你還有心回來。」安平心裡有著感慨。有能力的人,都想辦法往外搬。即使闊掉如寧家,也開始將部分資產移往海外,第一目標好像就是美國。
「我想看看父母出生的地方。」齊韶的聲音裡有份難以掩飾的孺慕之思。「也有可能是血液裡的民族情感,呼喚我回到這塊土地。我只能說,我不後悔回來,那讓我體會到許多事;而那些事是身為美國人所不能瞭解的。」
「齊大哥……」
「別提這些了。」齊韶收斂臉上的嚴肅表情,朝她露齒一笑。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她,安平怔怔地接過拭去臉上的殘淚。
這是他第二次遞手帕給她了,上回那塊還沒機會還他呢。
「安平,你為什麼把鋼琴賣了?」
先向修女探問安平來這裡的原因,齊韶才進音樂教室找她。之前便懷疑她的琴藝非凡,及至剛才親耳聆聽,更證實自己原先的猜測。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鋼琴家,為何要把心愛的琴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