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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煓梓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睛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借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鬆,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孩,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著,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裡吵著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裡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於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覆覆,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於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慾。」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慾之。打從她生眼睛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孩,是不可能瞭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著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

  和仲裕之一樣,藺嬋娟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雖然以負面的消息居多,比如她有多冷淡啦、多無趣啦、多特立獨行啦等等。但基本上大家仍是對她充滿興趣,也知道她是「永平號」唯一的繼承人,家中並無任何兄弟姊妹。

  「我聽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後就死了,你父親一直未再續絃,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經營『永平號』,把這塊老招牌繼續傳承下去。」仲裕之把他聽來的消息重複一次給藺嬋娟知道,她聳聳肩,表示默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扛起這個責任。」仲裕之難以理解她的作為。「它耽誤了你的青春不說,你甚至不是出於自願,但你卻甘之如飴。」

  他煩躁的扒扒頭髮,來回踱步。

  「難道你不恨嗎,嬋娟?」仲裕之問。「難道你就不曾怨恨過你的父母,不曾想過要報復?」

  同為命運乖舛之人,仲裕之無法瞭解她為何能處之泰然,而他卻相對的輕浮。

  「需要嗎?」藺嬋娟淡淡反問。「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這一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轟得仲裕之頓時茅塞初開,說不出一句話。一直以來,他就怨恨命運,怨恨父母加諸於他身上的痛,那使得他不知不覺的放縱自己,以達到報復的目的。

  他想讓他的父母後悔,想讓他的父母覺得羞恥,然後他才可以哈哈大笑,嘲笑他的父母當初為什麼不乾脆掐死他,讓他承受到處被人看不起的恥辱?

  他做到了;借由放蕩不羈的方式。只是在報復的當頭,他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可卻從來沒有人點醒他,直到此刻。

  「我真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勇士。」仲裕之一改過去輕佻的態度,衷心的讚美藺嬋娟,她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她看看他的表情,從那上面找到誠懇,聳聳肩。

  「我只是試著讓自己活得比較愉快而已,並沒有多做什麼。」

  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非凡的智慧,使得仲裕之更加佩服。

  「我之前說過想和你做朋友的事是認真的,希望你能答應我,當我的朋友。」原先他只是覺得好玩,想和她抬摃,沒想到會變得如此渴望。

  藺嬋娟看著仲裕之急切的表情,心裡閃過一絲什麼,卻又很快消失,只留下理智的思考。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當朋友會比較好。」

  藺嬋娟冷酷的回答使得仲裕之的臉一下子垮下來。

  「而且,我還要請你沒事不要常來找我,畢竟我的工作很忙,沒辦法一直待在店裡,屆時壞了你的興致,就不好了。」

  換句話說,她在拒絕他,有禮卻堅定,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

  「我懂,我明白。」他苦笑接受拒絕,誰叫他過去自作孽。

  「我不會再來找你。」仲裕之承諾。

  第四章

  儘管仲裕之承諾過,他不會再去找藺嬋娟。但那是在平常時候。她自己也說「沒事」不要去找她,但如果「有事」呢?他相信她一定不會放任不管,特別這事還是跟她的工作有關。

  賊溜溜的轉動著眼珠子,仲裕之想到了一個可以見她的方法,連忙招來府裡的總管,在他耳邊交代事情。

  總管越聽,眼睛睜得越大,越為惶恐的看著他的主人。

  「少爺,您確定要這麼做嗎?」總管吞吞口水。「您想見藺姑娘的心情我懂,但是咱們可以另想別的辦法,不一定要採取這種方式……」

  「沒有其他辦法了。」仲裕之不耐煩的打斷總管。「能試的我都試過,可她一概當做沒看見,理都不理我。」

  自從他答應藺嬋娟不會隨便去打擾她以後,他就一直在等待機會,祈禱哪個不幸的親戚突然間嗝屁,讓他有見她的借口。

  結果沒有,一個也沒有。害他不得不另想辦法,改到街口去堵她。當她上市場買菜時,他會故意提個菜籃,假裝也去採購。當她去鳳劉公路找她的結拜姊妹聊天時,他也會隨後趕到,隨便找個名目拜訪章旭曦,然後在兩人相見時,故意睜大眼,驚訝的說聲:「好巧!」接著就是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最後她聽煩了,吭都不吭一聲的落跑,留下他尷尬的對著其他人猛笑,鬧足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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