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起一雙濃密的眉毛,仲裕之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居然已經壞到這麼徹底,不但活人不相信他,連死人也不相信他,還得透過為他料理後事的人,代他抗議。
「經你這麼一說,我倒是一時分不清到底哪一種方式比較好了。」她越是瞧不起他,他就越想逗她。「這樣好了,咱們暫且不談這種殺風景的事,改談咱們倆的事好了。」
話鋒一轉,口氣一陣。仲裕之的語氣瞬間變得又黏答、又親密,恍若情人間的愛撫一般。
「咱們倆除了公事之外,我看不出來還有什麼值得好討論的。」藺嬋娟像避蒼蠅一樣地避開他親暱的口氣,還有他一直往她靠攏的俊臉。
「當然有了。」他再接再厲。「你曉得我一向就對你極感興趣,尤其很想——」
「少爺、少爺!外頭有人求見!」
仲裕之的話還沒能來得及講完,一個僕人就急急忙忙衝進內廳裡,氣喘吁吁的大聲嚷嚷。
「什麼人求見?」仲裕之很不高興的皺眉。好不容易他才逮著機會,想好好勾引藺嬋娟時,不識相的僕人就跑來攪局。
「一位自稱是紅蘭的姑娘。」僕人答。
「紅蘭?」這突來的名字教他愣住。「她來幹什麼……快請她回去。」現兒他家正在辦喪事,不宜接見外客。
「我說了,少爺。」僕人滿腹委屈。「可對方怎麼也不肯離去,非得見到您不可。」
「你還是請她回去。」傷腦筋,她怎麼這麼固執。「你就告訴她,此刻我正在靈堂守孝,沒空理她。」
「沒用,少爺。」僕人又答。「我原先就是這麼說的,可那位紅蘭姑娘卻回答說,您不可能乖乖待在靈堂,泰半躲在內廳休息。」
不愧是他的紅顏知己,他的什麼德行,一清二楚,瞞都瞞不過。
「那就騙她說,我身體不適,躺在房間裡休息好了。」仲裕之有些困窘的命僕人扯謊。「就告訴紅蘭,說我因悲傷過度,所以不得不——」
要死不死,仲裕之的謊言尚未編織完畢,他那位紅顏知己就「哇」地一聲衝進他的懷裡,傷心欲絕的大哭起來。
「怎麼了,紅蘭?」仲裕之抱著突如其來的女子,柔聲安慰。「你先不要哭,當心哭壞身子,又倒下……」
女子哭哭啼啼地賴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剛死了哪一房親戚,實際上是抱著她的人剛死了親戚,只不過看在外人的眼裡,立場完全相反。
「我先告辭了,仲公子。」默默起身,藺嬋娟冷淡的通知對方。「關於安葬的事,咱們改天再討論。」她不想再留在這裡看人唱大戲。
「等一等,藺姑娘!」仲裕之急忙叫住她。
「咱們還沒討論完,你不可以現在就走。」他試著把懷中的女人推開,無奈她的手好比八爪章魚,黏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咱們還沒討論完。」藺嬋娟冷眼看他的窘況。「但依你目前的情形看來,好像沒辦法再討論下去。」
這倒是,紅蘭的手簡直比籐蔓還緊。
「那……我再去找你!」仲裕之對著藺嬋娟的背影大叫,一方面還得應付懷裡的紅蘭。「過兩天我去你的店裡找你,商量安葬的事!」
仲裕之拚命朝著她遠去的背影吼,就怕她誤會他跟紅蘭之間的關係。藺嬋娟聳聳肩,表示他不必這麼急於撇清。
因為,他跟她什麼關係,對藺嬋娟來說一點影響也沒有。
她只在意自己的工作。
★ ★ ★
藺嬋娟她家的店,就位於金陵城內最熱鬧的街上。由於她家是老字號,因此只要提起「永平號」這家槓房,金陵城裡的大大小小都會指點正確方向,鮮少弄錯。
槓房就是葬儀社,一般人都愛這麼叫,招幌也做得十分簡單。藺嬋娟家的尤其不顯眼,長長的布幌上,只見繡了冥冠、冥枕、冥靴等冥器圖形,而且還不像其他店家用木頭站立,反倒是掛得高高的懸掛在天際,不用心的人根本看不見。
這條街永遠都是人聲鼎沸,熱鬧滾滾。各式各樣的招幌飄揚在街道上,夾雜著各異其趣的木製招牌,或躺或坐,或直或橫,將這條商業鼎盛的街道點綴得異常熱鬧,也相對吵雜。
秋風吹起的晌午,商業街如同往常一樣熱鬧。一大清早就開門的店家,無不大聲吆喝,用力推銷自家販賣的商品,只有一處顯得特別安靜。
「小珍,把昨兒剛進貨的冥紙數一數,別教人給誆了。」藺嬋娟淡淡地吩咐手底下的幫手,要她進內院去把小山高的紙堆數個仔細。
「是,老闆。」小珍放下手邊折紙錢的工作,準備進內院,卻忍不住被外頭的熱鬧吸引。
「每一個店家都在吆喝著呢,真熱鬧。」哪像他們這家店這麼安靜。
「你要是羨慕的話也可以到門口站著。」藺嬋娟立刻回應小珍的渴望。「不過我想就算你再怎麼大聲喊,也沒有人希望踏進咱們店裡,但你可以喊喊看,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喊過。」
藺嬋娟的表情雖冷,但語氣十分認真。從事這行這麼久以來,她還沒有過當街拉客的想法,值得考慮。
「呃……不了,老闆。都怪小珍多嘴,我這就立刻進內院數冥錢去。」小珍當機立斷,一溜煙便跑不見,就怕真的上街去招攬生意。
開玩笑,誰敢開口到處問他家有沒有死人?不被活活打死才怪。
看著小珍飛也似的背影,藺嬋娟微微抬起秀眉,不明白她在緊張些什麼,她在跟她開玩笑,難道她聽不出來嗎?
算了。
輕輕的吐一口氣,藺嬋娟決定以後再也不同人說笑話了。反正她的笑話沒人聽得懂,無論她說什麼,都被人當做是意見,轉而慎重考慮。
或許這和她的職業有關。
俐落地拿起一捆束好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心想這全怪她的工作。誰叫她的工作專門給人建議,成天問人喜歡何種安葬方式,難怪人家要怕了。
她聳聳肩,轉個身,將手裡頭的黃麻絞帶給捧到店門口。待會兒有一處喪家要用到這些絞帶,得宜早準備才是。
藺嬋娟一向就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尤其在工作上更是如此:她家是老字號。身為老店的繼承人,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既有的名聲發揚光大。若是不能,最起碼也不能丟臉。所以她做起事來格外謹慎,至今還沒有任何喪家對她表示過不滿,多半是豎起大拇指稱讚她了不起。當然,這僅僅止於工作上。至於她的私生活,就沒有那麼為人稱道了,畢竟她特立獨行,又和桑綺羅她們是結拜姊妹,蜚異聲從不曾間斷過。
彎腰放下手中的黃麻絞帶,藺嬋娟壓根兒不在乎別人怎麼講她,嘴長在人的臉上,她也管不住,只要自己過得愉快就行。
正當她忙著整理門口那些黃麻絞帶時,街口的另一頭傳來一陣吵雜的聲音,原來是「喪綽」來了。
綽;其實就是職業乞丐,江湖上的行話一般都這麼叫。綽又分好幾種,此如響綽、蟲綽、臭綽、喪綽等。光看這些個字眼,就知道他們有多嚇人,更別提真的碰見了。
而像藺嬋娟他們這些個做買賣的店家,最怕遇見這些江湖行綽,只要他們一上門,多半是趕緊給錢,請這些職業乞丐快快走人,以免妨礙他們做生意。
可今兒個,就很不幸來了個喪綽。所謂喪綽,即是頭戴麻冠,身穿重孝,手持衰杖的職業乞丐。他們謊稱喪了考妣,懇求掌櫃的恩典資助。店舖為避免觸霉頭,多半會給。若遇有不給的商家,喪綽便會賴在門口大聲哭嚎,或唱哀歌,直到商家肯給為止。
今天這個喪綽,很顯然也是箇中高手。只見他身穿三升半的衰衣,頭戴苴麻製成的首絰,麻梢垂左耳處,應是死了至親之人,而且這個至親還是個男的。
演技甚佳的喪綽,就這麼一家走過一家,一處要過一處,凡是他走過的,沒有一戶不給錢的,就怕沾了晦氣。
終於,喪綽來到了藺嬋娟店門口,也不抬頭看看招牌,就對著藺嬋娟哭鬧起來。
「咱家昨天剛死了老父呀,還請掌櫃行行好,給咱幾文錢,好湊合著回家葬父……」
喪綽這哀歌唱得是又亮又響,眼淚掉得是唏哩嘩啦,每唱一句,氣就抽上一回,可謂是唱作俱佳。
「掌櫃的行個好,給咱幾文錢,回頭給您磕頭謝恩……」
喪綽又是跪、又是拜的,卯盡全力跟藺嬋娟要錢,無奈她仍是文風不動。
哭喪哭到她家來,這不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丟人現眼嗎?她若的給他,她家這「永平號」的招牌,豈不教人給拆了?更何況他家並不是真的死人,只是想假藉著喪家的名義騙錢而已。
任憑腳底下的喪綽怎麼賣力演出,藺嬋娟始終站得挺直,冷眼垂看喪綽的一舉一動。
四周的人潮很快聚集過來,圍著他們看熱鬧,其中包含跟藺嬋娟說好要過來找她的仲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