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數天,她總是盡可能遠離屋子。天一亮,她就換上長褲,騎著「誘惑」,奔馳過農場的每一寸土地──只除了紡棉廠。她和女人談論花園,和男人談論棉花,走在綿延不盡的棉花田埂裡,直至午後的陽光迫使她到樹林或池塘邊尋求庇護。
但池塘邊已不再是庇護所,他也毀了那裡。她坐在柳樹下,想著他如何奪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她的錢,最後還有她的身體──只不過後者是她自願給予的。
一天又一天過去。凱琳從不是懦夫,但她實在找不出勇氣面對訪客,便將他們全推給杜小姐。雖然她不認為羅牧師夫婦會將婚禮的可怕經過說出去,但她在匆促間嫁給一名北佬已足夠讓人們揣測紛紜,扳著指頭數日子。更難堪的是,她的丈夫在婚禮的次日就拋下她,而且她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她只曾同意接見訪客一次。那是在星期六下午,露西宣佈先生來訪。萊登知道她對肯恩的感覺,他一定瞭解她的這樁婚姻是被迫的。或許他可以設法幫助她。
她迅速將長褲換成洋裝,快步下樓。他起身致意。
「白太太,」他拘謹地行禮。「我來恭賀你的新婚,並代我的母親和姊妹致上祝福之意。祝福你和白中校新婚愉快,白頭偕老。」
歇斯底里的笑聲已湧到凱琳的喉間。這真像他的作風,表現得彷彿他們只是點頭之交。
「謝謝你,布先生。」她勉強用和他同樣的語氣道。驕傲促使她扮演完美的女主人的角色,將在譚夫人學院的所學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言不及義地聊了禮節上規定的二十分鐘──彷彿他們從不曾論及婚嫁──布萊登準時起身告辭。凱琳送客時鬆了口氣,納悶自己為什麼一直拒絕承認他根本是個白癡。
當晚她窩在起居室的大椅子上,膝上放著已被翻爛的「愛默生文集」。對面的桃花心木桌上放著莎妮的家用帳簿。肯恩會預期她接手管家的事宜,但莎妮不會喜歡的,凱琳也沒有興趣。她不想當這個屋子的女主人,只想當這片土地的女主人。
夜深沉,凱琳陷入更深的沮喪裡。現在肯恩可以為所欲為地處置她的農場,而且她根本無力阻止。他在乎紡棉廠遠勝過棉花田。或許他甚至會決定開一條路,將棉花田切割成兩半。而且他是個賭徒,萬一他將她的信託基金裡的錢揮霍精光呢?萬一他決定賣掉土地,換取現金呢?
走道上的鍾敲了十二下,她的心思也愈來愈陰鬱。肯恩一直是個浪子。他已經在這裡住了三年,再過多久,他就會決定賣掉「日昇之光」,流浪到其它地方?
她試著告訴自己「日昇之光」暫時算是安全了。肯恩一心放在建廠上,短期內不可能做出太激烈的改變。即使這有違她的本性,她也只能靜觀其變。
是的,「日昇之光」安全了,但是她呢?每當他碰觸她時,她血管裡沸騰的熱血呢?或是每次看到他時,竄過她全身的戰慄呢?歷史又重演了嗎?韋家人的血總是被白家的人吸引,就像先前的一對曾經幾乎毀了「日昇之光」一樣?
「白凱琳,你怎麼還沒上床睡覺?」杜小姐站在門口,睡帽歪斜,憂慮地皺著臉龐。
「只是心情煩躁,很抱歉吵醒了你。」
「我給你一些鴉片酊吧,親愛的。它可以幫助你入眠。」
「我不需要。」
「你需要好好休息,凱琳。別固執了。」
「我很好。」她帶著杜小姐上樓,但柔拉一再堅持,最後凱琳勉強喝了幾茶匙的鴉片酊,才得以脫身離開。
她睡著了,卻睡得不安穩,鴉片酊引起的幻象不斷糾纏著她。將近黎明時,一頭雄偉的金色獅子走向她。她攝入他強烈的雄性和叢林氣息,但她非但不覺得害怕,反而將手指插入他的鬃毛裡,將他拉近。
獅子化身成她的丈夫,對她低訴著愛的話語,開始愛撫她。她隔著夢境觸摸到他的肌膚,它們就和她的一樣溫暖潮濕。
「我將充滿你。」她夢境裡的丈夫道。
「好的,」她喃喃。「噢,好的。」
他進入了她,她的身軀彷彿著火了。她跟隨著他移動,攀升到情慾的高峰,就在火焰爆發之前,她喚出他的名字。
次日清晨醒來後,她仍感到鴉片酊的昏沉藥效。她仰望著頭頂金、綠色的幃幔,試著甩去藥效。昨晚的夢境似乎再真實不過……獅子在她的手下變成了──
她猛地坐直身軀。
肯恩站在洗臉盆邊,刮著鬍子,只在臀部圍了條浴巾。「早安。」
她怒瞪著他。「回你的房間去刮鬍子。」
他轉過身,刻意盯著她的胸脯瞧。「這裡的景致比較好。」
她驀地明白被單已落到腰間,急忙拉到下顎。又瞧見她的睡衣凌亂地棄置地上,倒抽口氣。他反而笑了。她連忙探頭到被單底下。
斬釘截鐵的事實──她雙腿間的潮濕並不是自己的想像。
「昨晚你就像只野貓。」他懶洋洋地道,語含笑意。
他則是獅子。
「我被下了藥,」她反駁道。「杜小姐硬要我喝下鴉片酊,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麼你只能相信我說的話了。昨晚的你是如此甜美、溫馴,對我百依百順。」
「究竟是誰在作夢了?」
「我只是享用屬於我的,」他得意地道。「幸好你的自由已成為過去,你明顯需要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管束。」
「你明顯需要有人送你一顆子彈。」
「下床,穿好衣服吧,老婆。你已經躲藏太久了。」
「我沒有躲藏。」
「那可不是我所聽到的,」他洗淨臉,用毛巾擦乾。「昨天我在查理斯敦遇到了我們的鄰居,她迫不及待地告訴我你一直拒絕接見訪客。」
「很抱歉,我沒有心情聽別人嚼舌根,談論我嫁的北佬在婚禮次日就拋棄了我。」
「那的確很氣人,不是嗎?」他丟開毛巾。「我別無選擇。工廠必須立刻重建,才能趕得上這一季的棉花收穫。我必須去購買木頭和重建的工具,」他朝門口走去。「我要你在半個小時內穿好衣服下樓,馬車正在等著。」
她狐疑地望著他。「做什麼?」
「今天是星期日,白先生和白太太要上教堂。」
「教堂!」
「沒錯,凱琳。今早你必須停止表現得像個懦夫,面對所有的人。」
凱琳跳了起來,連著被單一起。「我這輩子從不曾表現像個懦夫!」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消失在門後。
她拒絕對他承認,但他說得對。她不能再像這樣躲下去。她低咒一聲,掀開被單,梳洗更衣。
她決定穿剛到「日昇之光」的第一天所穿的藍色勿忘我禮服。她將長髮綰成個蓬鬆的髻,罩上淡藍色絲緞,並戴上她痛恨的結婚戒指和月石耳環。
這是個溫暖的早晨。「日昇之光」的馬車抵達教堂時,幾乎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白肯恩和他的新娘。肯恩先扶杜小姐下車,之後是凱琳。她優雅地步下馬車,當肯恩要放開她的手臂時,她像小鳥依人般偎向他,對他展開個嬌媚的笑容。
「太會作戲了吧?」他喃喃。
她對他嫣然一笑,低語道:「我才剛開始──你可以下地獄去!」
齊太太先來到她的身邊。「噢,凱琳,我們都沒料到今天早上會看到你。你和白中校突如其來的婚事令我們全都大吃一驚。你說不是嗎,愛雯?」
「的確。」她的女兒緊繃地回答。
齊愛雯的表情表明她早已看上肯恩,即使他是個北佬,而她一點也不喜歡輸給像韋凱琳這樣的野丫頭。
凱琳整個面頰貼在肯恩的手臂上。「噢,齊太太、愛雯,你真會調侃人。相信整個郡裡只要是有眼睛的人,早就可以看出我和白中校的感情,只不過身為男性的他比女性的我更擅長隱瞞。」
肯恩發出像嗆到的聲音,連杜小姐都拚命眨眼。
凱琳歎了口氣。「噢,我曾一再抗拒我們之間的吸引力。畢竟,中校是個北佬入侵者,也可以說是我們最邪惡的敵人。但正如莎士比亞所寫的:『愛征服了一切』。你說是嗎,親愛的?」
「我記得那是維吉爾寫的,親愛的,」他嘲澀地道。「不是莎士比亞。」
凱琳朝齊家母女展開笑容。「他真是太聰明了,不是嗎?你們絕沒料到北佬也會懂得這麼多吧?他們多數人都是腦袋空空。」
他狀似親暱地輕壓她的手臂,只有凱琳知道他是在警告她。
她用扇子搧臉。「老天,真的好熱。親愛的,我們進教堂吧,裡面比較陰涼。今早我一直熱得很不舒服。」
話一出口,十幾雙眼睛齊望向她的腰間。 這次輪到肯恩語含笑意。「當然,親愛的,我立刻護送你入內。」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上台階,彷彿她是只易碎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