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花靖惠一直在旁催促她,她又死愛面子不敢說出害怕或不想去的話,她一定會轉頭就跑。
不過,現在的她後悔極了,她不該那麼死要面子,她應該在踏上登機門前就當「俗辣」落跑,如今所有乘客都已上飛機,艙門也已關起,飛機像張著翅膀卻有著輪子的遊覽車,緩緩地駛向跑道。
夏央用力吞下口水,拚命和不斷上升的恐懼搏鬥。飛機終於在長長、平坦的跑道上就定位,隨時準備起飛。她的眼睛開始感到剌痛,直到眼前模糊成一片,她才驚覺自己就要哭出來了。
「夏央?」從登機後就察覺她不對勁的花靖惠,一直默默地觀察她。一開始他以為她只是有點緊張罷了,可是隨著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睛閃著水光時,他才發現事情的嚴重性。
「妳第一次坐飛機嗎?」
有好一會兒,夏央仍舊緊盯著窗外看,沒有動也沒有回應,直到他又叫了她兩聲,她才僵硬地轉過頭來,眼睫低垂,讓人看不見她的眼睛。
「嗯。」夏央重重地點頭,淚水隨即掉下。她抬眼,無助又軟弱地望著他。「我可不可以不要去?」
終於,她的理智崩潰。什麼面子、什麼形象,她都不要了,現在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座即將起飛的鐵皮屋。
望著她晶瑩剔透的眼盈滿淚水,紅潤欲滴的唇緊緊咬著,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完全不復平時的英氣颯爽、率直剛烈,花靖惠的胸口一緊,呼吸在瞬間被奪走。
這一個禮拜的相處下來,他覺得她是個獨立自主、堅強果斷又強勢的女孩,沒想到她也會有脆弱、無助的一面。
毫不猶豫地,他伸手覆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緊緊相扣。他將她的頭往自己的肩頭靠,低聲安撫。「不要怕,我知道妳第一次坐飛機,難免會有未知的恐懼……」
「可是--」夏央想抬頭抗議,但花靖惠的手臂使力不讓她起來。
「噓--我知道,我第一次坐飛機時也和妳一樣,我瞭解妳的感受。」他說。
靠在他厚厚的肩膀,聞著他衣服上的香味,夏央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真的嗎?你第一次坐飛機是什麼時候的事?」
「五歲的時候。」
「嗄?」夏央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的側臉,發現兩人離得好近。
花靖惠低頭看她,溫柔一笑。「妳沒聽錯,我五歲時第一次坐飛機,而且是獨自一人。」
「真的假的?五歲的小孩自己一個人坐飛機?航空公司可以賣機票給未成年的小孩嗎?沒有大人陪同可以上飛機嗎?」
「呵呵,當然不行啊!那時有人帶我,但我不認識他,他是個律師。對只有五歲的我來說,沒有家人陪在身邊,感覺就像是孤單一人。」
夏央愣了愣。「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坐飛機?要到哪兒去?你的家人呢?」
花靖惠側著頭想了一下。「我不是要到哪兒去,是從香港到台灣來投靠我未曾謀面的爸爸。」他停頓了一下。「因為我媽媽過世了。」
「啊!』夏央這才想起,曾經聽過阿滿姨她們聊到他的身世。那時她沒什麼感覺,因為當時的他對她而言,還只是個陌生人。
可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並且目睹別人對他的態度,讓他不再是個陌生人。
親耳聽他提起從前往事,夏央清楚感受到他的哀痛和孤苦無依的感覺。她彷彿看見那個五歲的小男孩,強忍著悲痛,孤孤單單地縮在寬大的飛機座椅上,不單要承受喪母之痛、調適自己接受未曾謀面的家人即將成為至親的事實,還得獨自面對頭一次搭飛機的未知恐懼--
夏央的心像被不知名的手揪住般難受,並不是因為自--對飛機的恐懼,而是對他的心疼。
「從小到大,我只有媽媽,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爸爸存在。因為我媽那邊的家人清一色都是女人,我有外婆、阿姨、表姊、表妹,就是沒有男性親戚。」花靖惠沒有發現她的情緒,逕自回憶道。
「怎麼可能?沒有外公,怎會有你媽媽、你阿姨?沒有姨丈,你表姊表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花靖惠突然露出淘氣的笑容。「送子娘娘送的啊!」
「嗄?」他不是說真的吧?
「在五歲之前,我一直深信不疑。我媽媽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靠命相為生,我外婆、阿姨,還有我媽都是香港知名的命相學家,很多人為了讓她們算命,不辭千里而來。」
「她們一定很厲害,算得很準嘍!」
「大概吧,聽說我媽媽的家族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靈力。外婆曾說其中以我媽媽的靈力最強,所以她才能預見自己的死亡,提早安排把我送回我爸的身邊。」
「為什麼你媽要這麼做?她既然能預見自己的死期,為何不一開始就讓你跟著你爸爸?」夏央不解。
「我不曉得。關於這個問題,只有我媽媽知道,因為我爸也不明白為什麼。」花靖惠話才說完,機身就開始劇烈地抖動。
原來飛機已經開始在跑道上奔馳,準備起飛。
這時夏央才恍然回神,自己剛剛被花靖惠的故事所吸引,完全忘了恐懼害怕。
飛機不斷地加速、加速再加速,引擎發出的劇響震耳欲聾,顛簸的機身讓人以為就快要解體了。夏央此時腦中一片空白,已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還是驚嚇,她緊緊抓住花靖惠的手,不顧一切地將頭埋入他的胸前。花靖惠出於本能反應,也攬住她的身體護著她。
突然一陣頭重腳輕後,那顛簸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輕飄飄的感覺,讓人覺得彷彿置身夢中。
幾分鐘後,那轟隆隆的劇響不見了,只剩嗚嗚的引擎聲低鳴著。
夏央緩緩地拾起頭,看著四周。一片祥和寧靜中,隱隱飄散著殘餘的興奮。
他們飛起來了?他們沒因飛機失速而解體?夏央還處在空白狀態,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們飛起來嘍,妳看看窗外,雲已經在我們的腳下了。」
「嗄?」夏央皺起眉,感到一陣耳鳴。
花靖惠笑著伸手扶住她兩頰,中指用力地按住她耳朵前的凹穴,還張口示意她跟著做。
「啊--」
「啊?」
夏央呆呆地跟著張開嘴,突然耳內的壓力減輕,她又能聽見聲音了。
「你怎麼弄的?我覺得好奇怪。」
「這是因為我們突然上升,耳內的壓力升高的關係,只要多做張口的動作就能減緩不適。過一會兒就好了。」
「喔,我好像劉姥姥哦……」她低頭臉紅道。
「怎麼會,妳是第一次坐飛機,不懂是正常的。等妳以後多坐幾次,自然就習以為常了。」花靖惠笑著安慰她。
「什麼?多坐幾次?」這種恐怖的經驗再多來幾次,那不是要她的命?他在開什麼玩笑?
「對啊,這種大客機其實還算安全、舒適,等妳坐過那種機位不到二十人的小飛機,才知道什麼叫可怕。那引擎聲好像在妳耳朵裡爆炸,起飛和降落比雲霄飛車還刺激,感覺那架飛機就好像是死神手中的玩具,隨時會掉落一樣--」
花靖惠開始述說他搭飛機的豐富經驗,像是有一次遇到亂流,飛機上下晃動長達二十多分,那時機上的人除了偶爾尖叫外幾乎是一片死寂,每個人心中除了祈禱還是祈禱。當他們終於衝出亂流層時,機上所有的人都在歡呼,感謝上帝讓他們逃過一劫活下來。
夏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聽著,聽他說各種不同的搭機經驗,聽他說各國不同的風俗民情。聽著聽著,她不知不覺地睡著了,軟軟地靠在他肩上。那感覺好像她就該這麼做,好像她靠在他的肩上好久了,一切再自然不過。
花靖惠低頭看著窩在他肩上的小臉,感覺著她放鬆交付給他的重量,一股暖流在胸口緩緩流動,徘徊下去。
望著她線條柔美的脖子和嬌弱細瘦的肩,眼前浮現她平時總是昂頭挺胸,一副打不倒、什麼都不怕的模樣,沒想到她會怕坐飛機,會露出那麼可愛、惹人憐惜的表情。
他無聲地請空服小姐拿來兩條毯子,輕輕地蓋在她和自己身上,將窗邊的遮光簾拉上,不讓外頭的陽光打擾她的好眠。
和她舒服地並臥在寬敞舒適的座椅上,花靖惠想起兩人初見面的情景,想起那對狗母子,還有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如果當時她沒有出現,不知道那狗兒會發生什麼事?那群「歹看面」的少年會有什麼結果?她一再解救他免於帶衰別人卻不自知,還為他辯護、鼓勵別人打破成見接近他,甚至為他衝入廁所和其他部門的主管對嗆……
這種種一切都像柔柔的風拂過他的心。
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可陷入太深,但每當他下定決心要離她遠一點,就有事情把他們拉在一起,結果反而讓自己越陷越深。他無法看著她卻不跟她說話、不被她感動,尤其是她捍衛他的舉動、和他心靈相通的感覺、對他全然的信任,在在撼動他冰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