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啊,不要吃藥丸子,醫生說,去運動吧。
運動有強大的力量對抗沮喪憂鬱。
運動不只解救肉體,也解救心靈。
工作是最好的治療,運動也是。
所以,她決定聽醫生的話,決定每天去游泳。
結果,才第二天,就像只鴨子掛了。敏感的覺得好像每個人都在看她的笑話,愈是出醜愈是自覺,愈不想在意愈在意……
就是這樣。她就是這樣。決心不足,毅力不夠,耐力不強,意志力又不堅定,一下子就放棄……
可堅持了,又怎麼樣?
必須放棄時,不放棄行嗎?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堅持了,就能夠如心所願。不成的,再怎麼求,還是不成……
像那種自以為是的執著、自以為是的純情堅持與可歌可泣,到頭來只惹得別人覺得為難糾纏……
回過神,她沒心情再游泳。
淋浴間空蕩蕩,她將水量開到最大,溫熱的水從她頭頂傾瀉下來,熱帶爬蟲似的爬滑過她的臉龐,沿著裸白的胸脯小腹滑落,滑下大腿,溜過小腿肚,直流到纖細的腳踝。
他說,我們是朋友。
還給了她帖子。
認識他時,她也知道他已經快訂婚,可就自不量力。結果只能像漫畫或愛情電影裡的悲劇美少女,遠走他鄉,一走了之,戲劇般浪漫又淒美。
可現實一點都不可憐配合她應該哀憐的心情。
「悲劇美少女」是她自己美化的。
真相是,她既不美,也不是少女:繁瑣的簽證手續除了囉嗦麻煩,更是半點也不淒涼美麗。完全不是襯上柔焦,搭配幽柔傷感的主題曲,停格處理的電影畫面那樣——
那樣憂傷哀怨婉轉的回眸一望,淚光偷閃,無奈感傷的在他結婚的那一刻,或者前一天,神情淒楚的登上飛機……
那幾天,她將自己關在狹小的公寓裡,簾幕全拉上不見光。吃了睡,睡了又吃;然後再睡再吃;吃,又吃。
完全像一隻豬,而且又侮辱豬。
然後她就開始睡不著。
心絞痛,破了一個洞。
水溫熱,一直滑過她腳踝。望著空溜的腳踝,她陡然呆了一下。
腳鏈斷了以後,她沒再繫上新的。腳踝空了,沒了束縛,卻教她有點不習慣,總有種暴露的感覺。
赤身裸體的暴露,沒處隱藏。
宗教大師說,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
很抱歉,她沒有那樣的修為。只是像只鴕鳥,不再提起那一段,不願再去想。
那一段。
一廂情願的愛,自以為執著的情。自虐不正常。
但正常或不正常,千里遙迢,那一段都該結束了吧。
愛情到處都是,總會有她該有的一段吧。
每個人都會有過去的。所謂過去,過去就讓它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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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好衣服,匆匆離開更衣室。走出大門時,無意的朝側對門的咖啡室望一眼,似曾相識的一抹灰色霎時竄入眼底。謝海媚低訝一聲,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著那個人。
啊,是他。
那個人,花花公子的那個裸女——
瞧她語無倫次的。正確的說,和她同時「欣賞」裸女的那男人。
他桌上擱著一杯咖啡,悠閒的低頭看著報紙。
偶然吧。
可小說性的太巧合,巧合得跟假的一樣。
她轉頭想走,腳卻自己動起來,中邪似的往裡頭走去。
「啊?」
進去了才回魂,連忙低頭後退,作賊似躡手躡腳急著逃開現場。
經過他,他恰巧——又是一個恰巧——抬起頭,居然、居然認出是她!
「嗨。」朝她微笑點個頭。
對上他的視線,假裝沒看見就太那個了,謝海媚訕訕的,也點個頭。
她有些氣自己的反應。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應酬微笑一下就結了,偏要自我意識過盛,搞得跟賊一樣,多心虛又假害羞似。
「喝咖啡嗎?」
驚一下。問她的嗎?
她猶疑的看看他,他也在看她。
是問她沒錯。
再氣自己小家子的反應。突然賭了氣,走到他面前。
「不,謝謝。」一開口就又覺得錯,人家又沒說要請她。
「那麼,喝點熱茶?還是可可?」
她搖頭——好像有點太矯情,連忙說:「茶。」
他站起來。
「啊,我自己來。」真是做什麼錯什麼,慌忙的阻止他。
跟星巴克一樣,服務人員不到桌前來,要自己到櫃檯點東西自己拿,全都是自助,自己為自己服務。
他跟過去,站在她身後。
被圍城了似。
「讓我來吧。」他伸手掏皮夾。
「啊,謝謝,可是——」連認識都算不上。
沒讓她拒絕,他微笑比個手勢,付了帳,還幫她拿著熱茶,周到的又取了牛奶蜂蜜。回到桌位,替她拉開椅子。
體貼周到,專門侍候她似。
怎麼忽然冒出這想法?她偷紅臉,覺得赧然。
而且第一次碰面,就讓人家替她付了帳。更那個了!
「常來這裡游泳嗎?」他比比幫她拿的、用來調味的牛奶及蜂蜜。
「不,偶爾才來。你常來嗎?」她搖手,喝原味茶。健身項目那麼多,奇怪他怎麼知道她來游泳。
「我習慣每天運動,但不一定都來這裡。我看妳好像還不大習慣。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吧?過段時間,等妳習慣了,就不會覺得那麼累了。」
他在說什麼?她半傾臉,半顯疑惑。
他微微扯動嘴角,眨了眨眼。
咦!不會吧?
猛然會意,她在心裡慘叫一聲,簡直窘透了。想到自己剛才手腳亂揮,像只落水鴨的丟臉情形,滿臉脹得通紅。
「我……呃……」根本沒想到。張口結舌,反應鈍又呆。
「真的很巧對不對?」
「是很巧。」終於,笨拙的吐口氣。
老實說,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巧合」。
「剛才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你,還沒跟你道謝。真謝謝你。」彎腰低頭半鞠躬,很正式的道謝。
卻惹他笑。
「不必客氣。妳這麼慎重,反倒讓我覺得彆扭。」
他只是順手抓她一下,只是舉手之勞,她如此鄭重,他反而有點不習慣。
「我叫蕭潘,叫我蕭就可以。」他伸出手。
「啊,我是謝海媚。」連忙回握。
唉,又慌手慌腳了。竟然一直沒想到請問對方的名字,如此不懂交際處事。
「謝海媚……」她名字直接以英文拼音,外國人念起來拗口,常捲成一團。「不好意思,說得不好。」
「我的名字比較不容易念。」
「我可以叫妳媚嗎?」跟五月一樣的音。
太親密了。
「可以叫我海媚。」
「海……媚……」他試叫一聲,順口多了。先說個「嗨」,再加上「五月」的音,一點都不困難。
「那個海,發音時再輕一點。像這樣,海……媚……」受不了那個去聲音,她忍不住出口糾正。
「海……媚。」他又試一次,叫得柔情又纏綿。
可對他,大概沒差,根本體會不出那差別及纏綿。
他們用英文的,不明白他們中文名字裡所隱藏的意涵與聲韻的繾綣。
他們動輒喊對方的名字,認識一天跟認識三年的,都叫得同樣親熱。不明白他們用中文的,在喚一個人時,口裡吐出那名字時,所隱含的親疏遠近關係與深淺冷柔的感情。
像那聲「媚」,她是不會讓一個認識不深的人這麼喚她的。
不是說,單喚她名字裡的一個字就表示有某種曖昧或親密的嫌疑,當中還有口氣與態度的因素。但願意被人如何叫喚,卻絕對跟她的主觀情感有著關連。
「潘先生——」
「叫我蕭就可以。」不是在什麼正經八百的場合,他習慣這樣的隨意。
「蕭……嗯,老實說,我有點不習慣。第一次碰面就直接喊人家名字,總覺得有些奇怪。」
「可我們並不是第一次碰面。」他玩笑提醒。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明白妳的意思。其實,在許多場合,我們也只稱呼對方的姓的。有些人比較傳統,對認識不深的人更只稱呼對方的姓,不過,多半的人不會這麼嚴肅就是了。先生什麼的,叫得我都覺得自己偉大了起來。」
他明白?謝海媚為自己先前的武斷又赧然起來。
「好吧。」他表情忽然一本正經。
引得她兩眼水盈盈望著他。
「我就特別允許妳,妳叫我蕭或潘都可以,隨妳喜歡怎麼叫。妳是特別的,可以享有『特權』。」眼眸裡閃著笑痕,連聲音都滿是笑意。
雖是玩笑,但她意識過盛,總覺得有種難言的、不恰當的親近。
越了界。
無法自在起來。掩飾的,連忙喝口茶,卻差點嗆到,又慌忙從背袋裡抽出一包面紙,連帶抽帶出張半折的紙條,掉落到桌上。
她沒注意。
「妳東西掉了。」他順手撿起,自然看到上頭記著的電話號碼。
他沒多問,沒有多餘的好奇心。
「謝謝。」看清是醫生給她的那張紙條,謝海媚愣一下,多餘的解釋:「醫生給我的。」
然後自己便先覺得說得莫名其妙,又畫蛇添足解釋說:「失眠睡不著,所以醫生給我心理醫師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