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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林如是

  這天凌晨,輾轉了快整夜,好不容易才總算可憐的艱難睡去,卻被雨給打醒。

  連結牆和窗戶的地方漏了,有了縫隙,連下了幾夜的雨,禁不住,雨就從那隙縫溜進來。雨水滲漏到窗欞上,雨聲也跟著打漏進了來。

  她掙扎了半天,真不想爬起來,不想面對滿空氣的困頓冰冷。

  一不小心,被子一滑,雙腳露出被子外,腳上的襪子滑落了一半,半裸的腳丫接觸到冰冷的空氣,涼冰入心。

  她反射的一縮,腳踝上的鏈子猛不防擦過小腿肚,劃出一條血痕。

  不禁苦笑。

  啊啊,真該聽唐娜的,真該找個男人,就算不暖暖身,至少來暖暖腳。

  這是第二條銀腳鏈了。

  曾經她想,如果遇到一個喜歡的人,她就買一條銀腳鏈,繫在腳踝上;只買一條,繫在左腳踝。戴上以後,不論洗澡或做任何事,都不再拿下。

  銀鏈就代表她的心情。

  但一直等不到那樣的男人——就是等到了,也不是她的——她就自己替自己繫上一條銀腳鏈。

  都已經是第二條了。如今變成了腳鐐。

  不切實際的浪漫,無聊的純情哪。

  鬧鐘響。她真不想起床,一掌打死它,把被子拉過頭,蒙頭又睡。一睡睡昏,再醒來時,已經快八點。

  在床上坐了半天,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細胞才開始動起來,她猛跳起來,差點忘了她一早就有課。

  隨便刷個牙、抹把臉,套了一條爛牛仔褲,趿著拖鞋便跑出門趕公車。

  學期才開始一個禮拜,許多學生仍像在逛街,這個那個課堂晃晃逛逛,還不肯選定課程安分下來。

  她就屬於那種學生之一。

  旁聽了兩回的普通心理學課,也選了,但她還沒定下心到底上不上這堂課,甚至連講師是誰、長得圓或扁,都還沒搞清楚。

  實在,上學之於她——或者說讀書這回事,已經沒多大意義。

  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早過了上學堂的年紀,當學生,實在,有點太老。

  她不是來這裡發憤圖強,像其他學生為學業為前途努力奮鬥的,實在只是不知道能往哪裡去,就這麼吊著,混一天是一天,就這麼罷了。

  當然,年齡是問題,但也不是問題。

  在這裡,多的是二十好幾的學生。有些念了一兩年,把課業停了,出去轉個一圈看看世界,或是拐去做做工,等攬夠了錢,二十好幾甚至快三十,再回校園把學位念完。

  所以,混在一堆黑黃紅白男女老少學生當中,儘管她老大不小了,卻一點也不觸目,也沒有人會無聊到問她今年貴庚,為什麼這把年紀了,還在異國的校園裡瞎混。

  但她覺得真真滄桑,心態完全的老。

  儘管只是打發日子,但抱著書本,混在一堆十八九二十的青春少年當中,總覺得一片茫茫。

  茫茫。生活周圍總像在起霧似。

  而她,就在茫霧中盲尋打轉。

  ☆☆☆☆☆☆☆☆☆☆  ☆☆☆☆☆☆☆☆☆☆

  跳下公車,謝海媚一路的跑,好幾次人跑在前頭,拖鞋落在後頭,草坪上卯著勁吃草的兔子,受了驚擾,不時抬頭警戒她一眼。

  課室在麥卡倫大樓演講廳。

  演講廳建得像被劈掉一半的古羅馬競技場,半圓弧形階梯,一級一級的往上,像要通到天頂,左右開兩門,可容納三四百人。

  大班數的課,像藝術史、基礎生物和這個普通心理學,都排在這裡上課。

  混在二三百人當中,一片烏壓壓,好像昆蟲掩著保護色,上課的先生也搞不清楚誰是誰。這是她選這堂課的主要原因。

  唐娜知道時,還狠狠嘲笑她沒出息。

  沒出息。二十六活得像六十二。

  沒出息。浪費一把錢來這裡打混。

  唐娜就是大嘴巴,不懂什麼叫照顧別人的情緒。

  她一路跑到麥卡倫大樓,急匆匆推開門,一股奇異的風朝她迎面撲來。來不及把那股搗面的冷抹開,突覺腳踝一涼。

  「啊!」她低噫出聲。

  腳鏈斷了。

  壞預兆。

  她蹲下去,省事懶散的只蹲了一半,屁股往後翹個老高。

  「借過。」擋了別人的路。

  隨後進來的人,推開門就看到她翹得老高的屁股。

  她慌慌張張的,就勢往旁邊挪了一下,忘了直起身,頭臉朝下,屁股仍不雅的翹得高高的。

  「謝謝。」只看到一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上頭連著深灰色褲管,從她身旁從容跨過。

  她把斷鏈扯掉,塞進褲袋裡,然後才直起身吁口氣。三步並作兩步,跳上石階,從左側的門悄悄溜進演講廳。

  黑壓壓的一片,全坐滿了人。

  她撿個最後排靠門的座位,離講台中心很遠。上課的先生已經到了,從她的位置只看到一個比例好似經過壓縮的人影,五官模糊,面目不清不楚。

  這樣混在人堆中,她自己的面目也變得模糊,沒有暴露的危險。

  她再吁口氣,整個身體靠在椅背上。一下子就覺得困,耳邊嗡嗡嗡的,眼皮很快就沉重起來,人也跟著昏沉起來。

  第二章

  黑格爾說,一切偉大重要的事件可說都會發生兩次;馬克思加注補充,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

  無產階級革命如此;愛情也是如此。

  這樣類比,好像有點褻瀆。但存在本身、生活這回事,根本就是一種褻瀆。

  再加上鬧劇一出吧。

  這說法,謝海媚一點都不反對。像她的生活,荒謬的,荒腔走板的。

  前一天晚上忘記設鬧鐘,所以這天又起晚,幾乎又遲到了。推開麥卡倫大樓的大門,太急,門合上,她側肩背的背包給夾在門的夾縫外頭,屁股抵住玻璃門,又卡在門口。

  「對不起。」又擋到別人的通路,又有人要借過。

  那人拉開門,她只覺有股反作用力將她往後拉扯似,一時沒站穩,往後踉蹌一下,撞到身後那人,肥翹的屁股幾乎坐在對方身上。

  她喃喃道歉,趕緊往旁一閃,讓出路。頭一低,看見一雙彷彿前世相見過的黑色皮鞋,以及連在上頭的灰色褲管。

  她連忙抬起頭,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這時她才感到臉在發紅,熱熱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劇還是喜劇,這一次,十成是鬧劇。

  她朝演講廳走兩步,突然覺得很沒勁。

  「唉,算了。」意興闌珊的搖搖頭。

  這堂心理學一星期三天,每次一小時,排在八點半,一大早就得趕來上課。

  她最晚七點就得起床,真懶得爬起來。心裡嘀咕兩三天了,打算改選十點半那堂。任課的先生好像不同,不過,對她來說反正沒差,她根本不曉得誰是誰。

  校園那麼大,學生那麼多,她真沒幾個認識的。選的課不同,遇到的人常常也不同。這樓那樓,這個教室那個教室的,換來換去,同班上課的人也換來換去。

  晃了半個上午,她回頭去上十點半那堂心理學。從心理學發展源起開始說起,介紹各個不同的派別,枯燥又無聊,她不停的打呵欠。

  上完課,她到餐廳繞一圈,光看到乳酪包餃子就溢胃酸。下午的課沒心情上了,又想還是省點錢,便跑回公寓自己煮了飯,下午自動缺了課。

  窩在公寓裡就像動物窩在巢穴洞窟裡,常常不見光。一直窩到晚上,她才從她的洞穴探出頭去,趿著拖鞋出門散步。

  雖然一個人,偶爾會覺得孤單,但不一定都跟寂寞有關;最怕的,是突然悶得慌,若在半夜發作就淒慘。

  怪不得唐娜會突然某根筋錯亂,想要個男人抱一抱。

  好在,偶爾那一點小小的鬱悶,也不是常常發生的。日子太長,不是打發時間,就是被時間打發,其他的,都只算是臨時的插曲。

  沿著她住的公寓旁的街道往南一直走,一直通到海邊。通常她都像現在這樣打發長得過多的時間。

  她在海邊繞一圈,吹吹帶著鹹味的海風,然後往回走,經過一家叫「蒙卡」的咖啡屋,買個根本是在吃糖的甜甜圈,然後,朝左邊拐去,再一直走到市中心。

  多半到書店看免費雜誌。書店樓上附設有星巴克咖啡,可她去只喝茶。

  新書櫃子上,一個半遮掩的裸女媚眼勾呀勾的。

  花花公子五十週年紀念收藏版。

  謝海媚眼睛一亮,趕緊走過去。

  不知是不是目標太明顯,還是正經的人都要表示正經,櫃前空空的,居然沒有人在裸女面前流連。

  她站在裸女面前,身體有些傾斜,歪頭欣賞了幾秒鐘。

  然後,瞄準目標伸出手。

  「啊!」

  居然有人比她動作更快,她的手摸到的不是裸女,而是一個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則按在裸女肉團團的乳房上頭。

  「對不起!」她反射收回手,脫口逸出中文。

  「沒關係。」那人看她一眼,斜了斜眉,居然也回她句中文。

  有點怪腔調,不標準。

  她轉頭過去,他也轉頭過來。

  一個黑髮棕眼的男人。白衣灰褲,一身橄欖油亮的健康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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