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身材高大的沙漠酋長進入辦公室時,歐瑪仍在兀自生著悶氣。那人自稱是蓋亞麥;歐瑪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是那人低著頭,一張瞼全被寬大的頭巾遮住,令歐瑪無從辨認他的長相。歐瑪本來就有一肚子的不高興,這下子火更大了。他省去繁瑣的寒暄與客套,直截了當地對那人說道,「我沒聽過閣下的大名,請問你是那一個部落的人?」
「是你嗎,歐瑪?」
首相大人全身一僵。這個聲音,他立刻便已認出來,「傑穆?你在搞什麼鬼?」
回答他的,卻是一長串爽朗的笑聲。皇宮裡有太久、太久的時間,沒有聽見大君縱聲開懷大笑過。
然而,那人向後一仰,頭巾隨之向肩後滑去,露出一片光滑平整的下巴。
「你是誰?」歐瑪以充滿警告的口氣問道。
「少來了,老傢伙,只不過十九年未見,你不可能忘記我的。」
歐瑪驚愕萬分,張口結舌地看著對方。沒有人能用如此不敬的口吻對他說話。任何人都不行!他憤怒地站起身,準備喝令武士將此人轟出去。就在這時,他看見那人一對明亮的綠眸,正以毫不畏懼的目光盯著自己,神情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歐瑪跌坐回椅子上,以不敢置信的日吻問道,「凱辛?真的是你?」
「正是。」一個愉快而輕鬆的聲音說道。
歐瑪再度跳起來,匆匆繞過長桌,「你來了!真主保佑,你真的來了!」他一把緊緊地抱住對方。
「難道你認為我不會來?」迪睿被他抱得幾乎無法呼吸。以一個六十出頭的老人來說,歐瑪碓實有著驚人的臂力。
「我並不碓定。」歐瑪說著向後退一步,仔細地看著十九年未見的王子,「我們無知得知你是否會來。幾乎每一位被派出去的密使,最後都落得慘死的下場。」
「卡艾裡也是這麼說。」
「這麼說,信是他送到的?那個賣果凍的小販?」
迪睿笑著點點頭,「他見過我的臉之後,堅持要我把他關起來。」
「這人真是聰明。你也一樣,居然會想到喬裝改扮混進來。我原本還一直擔心你不會想到這一點;但是,在短箋上又不便明說。」
「傑穆還好嗎?」
「上個月還有人試圖行刺,幸好他沒受傷。」
「幕後主謀可是賽林?」
「他的嫌疑最大。但是,老實說,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他在那裡?」
歐瑪一聳肩,「他最後一次被人瞧見,是在伊斯坦堡蘇丹的宮裡。我們已派出一隊人馬四處找尋他的下落,卻一直沒有結果。看來他確實藏得相當隱密。」
「有沒有想過,他說不定已經被人幹掉了?」迪睿問道,「後宮那些嬪妃呢?調查過嗎?」
「傑穆的妻妾?這一點,我們當然想到過,也因此特別加強後宮的警戒。不過,傑穆絕不會相信,她們之中有人想害死他。我個人也將那個地方,視為最後偵查的目標。原因很多,其一是,她們每一個人對傑穆都是又敬又愛。另外,唯有傑穆、賽林,與你們年僅十二的幼弟木拉都去世之後,她們的兒子才有機會登基。我們雖然找不到賽林,但木拉卻仍在城內,而且從未有人試圖刺殺他。」
「如果包括傑穆在內的每一位兄弟都去世之後,情形將會如何?」
「將由國務大臣集會決定是否擁護傑穆的長子為王。」
「以前也曾發生過太后干政的事啊。」
「可是,凱辛,他才只有六歲……在我看來,國務大臣會議很有可能會另立新君。」
「你的那一票卻可以影響他們的最後決定,對不對?」
歐瑪大笑起來,「好孩子,你提出的問題,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來,快坐下,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研究出這一切紛擾究竟出自何人之手。首先,快告訴我,你怎麼來的?我一直派人守著碼頭,並沒有注意到有任何陌生船隻入港呀。」
「透過一位朋友的安排,我搭乘皇家海軍的軍艦而來。昨天晚上抵達海岸邊,今晨騎馬進城。我必須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才能見著你,因而想出酋長送禮這一計。」
「哈,那兩匹馬!」歐瑪咯咯地笑道,「你從那裡找來這兩匹名貴的種馬?」
「找?」迪睿以神聖不可侵犯的口吻說道,「那是我自己養的馬。」
***
經過重重的關卡與守衛,迪睿跟在歐瑪身後來到大君的寢宮外面。他微微一笑,朝房門方向望一眼,「我猜,你必須先通報,對不對?」
「那是明智之舉。除非你喜歡在進入門內時,被他的貼身侍衛撲倒在地上。」歐瑪看看迪睿猶罩在頭巾內的雙眸。對於它們所閃動的慧黠,歐瑪有一股說不出的親切感,更何況,令大君意外,對你並沒有好處。不過呢,死了那麼多密使,大君早已不指望你會收到密函,凱辛。」
迪睿聽見對方提起自己幼年時的土耳其名字,不由得警覺地向四周望一眼,尤其是站在兩旁的宮廷武士。
歐瑪微微一搖頭,「為傑穆守門的,全是一群又聾又啞之人,他的貼身護衛也是一樣。」他說話的同時,已伸手在門上輕敲一下。經過整整十秒鐘之後,他才率先推開門進入室內。
「歐瑪,我們有約會?難道是我忘了?」傑穆問道。
「不是的。如果方便的話,我們想與你私下談談。就算是你的侍衛,也必須離開。」
傑穆一聽這話,隨即揚起一道眉。不過他沒有追問原因,只是輕輕一點頭,令眾人退下。屋內最後只剩下他們三人,傑穆這才開口問道,「怎麼樣?是不是終於有人找到欲加害我之人的線索?歐瑪,他對你說些什麼?」
「只提到航程很愉快——如果整整一個月待在船上,而且完全沒有女色的享受,也能被稱之為是愉快的經驗。」
傑穆瞪一眼自己這位一向以莊重著稱的首相,「老朋友,這算那門子笑話?」
歐瑪實在忍不住,他朗聲大笑起來,幾乎連淚水都要笑了出來。接著,他轉身對迪睿說,「在他認為我發瘋之前,快讓他見見真正的你。」
迪睿一面舉步向前,一面伸手將頭巾向後推。
傑穆先是坐直身子,接著又站起來,走向階梯一步。此時,迪睿已來到他面前。兩人相互對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雙綠眸中全是不敢相信的神情,另一雙則充滿了激動的淚水。
「傑穆。」迪睿一句簡單的輕喚,其間卻包含了萬千的思緒。
傑穆瞼上漸漸綻放出欣喜的笑意。接著,他大吼一聲,一把抱住迪睿,「真主保佑,凱辛!我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我也是一樣。」
說到這裡,兩人同時爆出一陣大笑。此時的他們,有如一面鏡子的兩邊。
「十九年了。」迪睿說道,雙眼仍緊盯著傑穆,「天啊,我好想你。」
「我更想你,凱辛。這一輩子,我都無法原諒母親當初硬生生地拆散你我。」
「不過,傑穆,有位老人卻因此得以享受一絲天倫之樂。」迪睿以溫和的口吻說道。
「但是,有誰想過,我幾乎因為悲傷過度而毀了自己?」傑穆多年以來積壓在胸中的委屈與傷痛,終於得到一抒為快的機會,「你知不知道,他們不僅騙了每一個人,甚至還想騙我,說你已經死了?我怎麼可能會看不出,這全是他們所玩的把戲。連我們的親生母親雲菡都堅稱,說你已不在人世。但是我知道,我這裡知道——」他用力一捶前胸———「那是不可能的。最後,她不得不坦白地說出她所做的事。」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傑穆沒有再叫過她一聲「媽」。
「你應讀早一點告訴我才對。」
傑穆揮揮手,「我十五歲時,她才告訴我如何與你取得聯繫。更何況當時事情已過了五年,我不願舊事重提。而且,我也不願讓別人由信件中得知我心裡的想法。」
「我一回到英國,便立刻寫信給你,可是你卻一直沒有回信。」
「我從來沒收到過那些信。這是父親的命令,而且,又是因為雲菡的要求,他才這麼做。」
「為什麼呢?」
「她不希望勾起回憶。」
迪睿轉開視線,「我還記得她送我登船時所說的話,『凱辛,我不能回去,』她說,『就算我回去了,也無法再生兒育女。你是這世上唯一能延續我娘家香火的人。傑穆是長子,你父親不會放他走。但是,你,你是我所能給我父親的一切。凱辛,我愛他。想到他有一天會孤獨地離開這個人間,我就心如刀割。在你身上,他便能找到我。你將是他的繼承人,是他歡樂的泉源,也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力量。我把你送到他身邊去,凱辛,希望你不會因此而恨我。」
「她沒有權力這麼做!」
「不錯。」迪睿說道,「但是,我仍記得船啟航時她所流下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