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轉身就走,不意間瞥見他拿煙的手微微顫抖,倔強的眼神裡有著逞強,飄忽的移到他以為她無法察覺的地方。
他的眼裡有著可憐的怯懦和心虛,不再總是意氣風發的跋扈樣。連那吊兒啷當的模樣也是裝出來的,就是想讓她討厭、讓她轉身就走。
董屏暗自歎了一口氣,雖然不明白他何以改頭換面,但多少也是不捨的。看著他讓生活逼出的滄桑,想必過的不好吧?
從手提包裡拿出一疊現金,她遞給他。
「換別的工作吧,這裡不適合你。」
也許又是吃喝嫖賭將錢都花光了,不得已只好來工地做臨時工。
於庭凱一臉受辱的憤怒,一揮手,將她手裡的鈔票打在地上。
「我需要你的施捨嗎?我阿凱要什麼錢沒有,稀罕你的?」
「也對。」董屏淡淡的笑了笑。「但這些錢本就該屬於你,那是你『暫時』放在我那的佣金。」
於庭凱臉上青紅交錯,恨她提醒自己的殘忍。
他阿凱就是靠女人吃飯的雜碎,連要靠自己勞力賺錢的時候,都有女人會拿著他的「黑心錢」來提醒他,
「那是你的錢,我不要!」於庭凱憤怒的大吼。
就是從她開始,他才發覺以前花女人的錢是一種恥辱。她喚回了他的良心,讓他從此在傷痛裡煎熬。如今她又出現來恥笑他,拿著那些他避如蛇蠍的賣笑錢!她一身的風塵,就是要提醒他如何毀掉一個純潔的女孩!
於庭凱顫抖的看著她,連煙蒂燒到指頭的痛都比不過心裡的痛。
驀地,他轉身就走,想要逃離那種心碎的煎熬。
「阿凱!」董屏連忙拉住他。「你又想走了?你還能走去哪?」
他還能走去哪?走到哪裡都揮不掉這個陰影、走到哪裡都逃不過內心的譴責、走到哪裡都忘不掉她的身影……
望著他一身的憔悴和傷痛,董屏忽然有些不忍了。
「你回來吧,我反正也不怪你了。你看我現在過的多好,這也是拜你所賜……」忽然覺得話裡彷彿有些諷刺,她笑了笑,改口道:「你回酒店好了,這裡的工作不適合你。我想我還是坐你的車比較習慣,也只有你會幫我洗吐的一身的髒衣服……」想了想,又覺得這些話有些曖昧,臉上不禁紅了。
於庭凱怔怔的發呆半晌,才心酸的笑了笑。
「我不回去了……我想我再也無法回去過那種生活,你……」他望著她,淒惻的,誠懇的道:「你也離開吧,那裡不適合你……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你現在離開,或許……或許我不會那麼……」頓了頓,他艱難的吐出兩個字。「……自責。」
董屏一愣。
「你說什麼?」
於庭凱垂下頭,自嘲的笑了笑。
「沒什麼。」
董屏望著他半晌,唇邊慢慢浮起一個淡淡的笑容。
「就算現在離開,我也不再是當初的我……好了,別提這些了,各人頭頂一片天,你要繼續留在這裡靠勞力賺錢我也不管了,畢竟這是件好事;以後我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誰也別干涉誰吧。」
於庭凱握緊雙拳,抿著唇沒有說話。
也對,都已經到這個地步,再說什麼都是為時已晚了。就算往後都要為她的墮落一輩子後悔,那也是他的報應。「但在那之前,你先陪我回家看看吧。」董屏微微一笑。「阿母和阿男都很惦記你,常常問起你。下星期我要回家一趟,你陪我回去吧。」
「我……」於庭凱望著她盡釋前嫌的微笑,內心一股說不出是心酸還是不捨的感覺。她對他連恨都沒有了,自己在她心中連個小角落都不剩了。
看來她真的是墮落了、萬劫不復了……所以連當初一把推她進風塵的人都沒有恨了。自己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
「到台北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回家……」董屏掩不住酸楚和激動。「坦白說,我有點怕……你陪我回去也好,至少,你可以幫我的謊言加分。」
於庭凱心痛難耐,忽然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你,害你無法坦然面對……」
董屏疏離的推開他,臉上帶著生分的微笑。
「別說了,這是各人的命。」
* * *
回鄉的路上,董屏一直緊緊扯住裙擺,緊張興奮的情緒明顯的露在臉上。
這一刻她才更正體會什麼是「近鄉情怯」。
車子後座堆放著滿滿的玩具衣物以及各式珍貴的補品藥材。玩具是要給弟弟的,而補品是要讓母親吃的。因為自從母親眼茫以來一直沒有吃過什麼好東西,肯定連她寄回家的錢也捨不得花。在台北聽到一些偏方,據說對母親的眼茫有很大的療效,因此在回家前,她到處去採購一些家裡用的上的東西,包括用不上、想的到的都買了。
於庭凱開著車,心情一直是沉鬱的。
過了今天,兩人再也不會有交集。她不想再看見他,他心裡清楚。畢竟對一個當初心懷不軌陷害她的人,她的包容原諒已經很夠了。
車子停在三合院前,董屏望著滿地仍是曬著鹹魚,心裡既喜悅又酸楚。喜悅的是,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景物和味道;酸楚的是,即使她在台北賺了那麼多錢,母親仍舊不放棄這些微薄的收入來源。
董喜男當先跑了出來,撲上前抱住她。
「阿姐、阿姐,你回來了!」
董屏笑容裡泛著淚,看著他刻意換上的嶄新衣褲,心裡澎湃又激動。
「阿男,阿姐不在家的時候你乖不乖呀?」
「很乖!」董喜男抱著她猛親猛蹭。「我都有幫阿母曬鹹魚喔,而且我已經上幼稚園了,我會ㄅㄆㄇ……」
董屏滑下淚來,緊緊將他抱在懷中。
「阿姐好想你……」
「我也好想好想阿姐……」
於庭凱捧著大包小包的玩具,遠遠的望著兩人。
「阿姐有給你買玩具喔。」
「真的?」董喜男抬起頭,看見於庭凱。「於哥哥!」開心的跑上前撲抱住他。「於哥哥你真的來了!」
於庭凱微笑地將玩具放在一旁,將他高高舉抱而起。
「你長高、也長壯了。」
「當然呀,」董喜男笑瞇了眼,興奮地道:「現在我們不用每天吃鹹魚了,有好多好多沒吃過的菜喲!阿母說這些都要感謝於哥哥,你是我們的大恩人!」
於庭凱一怔,緩緩的將他放在地上。
沒發覺他的呆怔,董喜男喜孜孜地說:「於哥哥,你是不是想當我的姐夫,所以才對我們那麼好?你愛阿姐喔?男生愛女生喔」
於庭凱微微一笑,輕輕撫著他的頭。
「傻小孩……」低低地說:「也只有你知道吧……」
林素蘭摸索著走出來,臉上帶著熱切的欣悅,顫抖道:「阿妹、阿妹!」
「阿母——」淚水再也止不住,董屏激動不已,奔上前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臉龐埋在她肩上放聲大哭。「阿母,我回來了……」
所有的委屈在見到親人時一古腦的湧了上來,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哭的淒淒慘慘。闊別半年多,母親削瘦的臉龐變溫潤了,包容的胸膛也更溫暖了。
「讓阿母看看你是胖了還是瘦了……」林素蘭摸索著她的臉頰,淚水滑落在蒼老喜悅的臉上。
「阿母……」董屏冰涼的雪頰貼著她的手心,淚水裡帶著笑容,撒嬌的摩擦著。
林素蘭認真的撫摸著,茫茫的雙眼湊近,皺眉道:
「怎麼上台北瘦這麼多!你過的不好嗎!是不是只顧著賺錢,沒有好好照顧身體,」她叨叨念著。「你這樣不行,把錢都寄回來,自己捨不得用。家裡花不了這麼多,你應該先照顧好自己身體才是……回來讓阿母好好幫你補一補;如果台北的生活太苦,不要待了,你寄回來這些錢阿母都有存起來,可以用好久了。」
董屏心裡一酸,「哇」一聲又大哭起來。
「怎麼一直哭?」林素蘭手忙腳亂的幫她拭淚,自己也忍不住老淚縱橫。
於庭凱緩緩走上前,悄悄執起董屏的手掌輕輕握著。
只有他明白她心裡的酸苦,也只有他明白她說不出口的委屈。半年多前,她還是這裡一個純真的鄉下女孩,縱然為生活有著困擾,但至少沒有歷盡滄桑的無奈。是他害慘了她。
「干……于先生……」林素蘭驚喜不已,顫抖地握住他的手。「你也來了!太好了、太好了……阿妹在台北有你照顧,真的謝謝你……我不知道要怎麼感激你……」
於庭凱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別!別這麼說,阿妹她……」
董屏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要他注意自己的言辭。
於庭凱垂下頭,自責心痛的情緒在心裡翻攪不已。
「你們開這麼久的車也累了,來來,別淨顧著在外面說話,進來歇著……」林素蘭分別拉住兩人的手往裡面移動,歡欣喜悅地說:「我煮了好多的菜,快進來!快進來!」
「耶!」董喜男雀躍不已,抱著車上拿下的大包小包,笨重卻又愉快的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