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咒罵憤怒的聲音漸漸遠去,於庭凱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了下來。掙扎地爬出草叢,前面是一條鋪滿碎石子的羊腸小徑。他很想站起來,但腳踝瘀青腫脹,完全支持不了偉岸的身軀。末了,他只能挫敗地倒在路邊荷荷喘息,等待上天為他宣判死刑,結束這腐敗無用的一生。
他實在不想死啊,即使這人性多麼涼薄、這社會多麼無情、這過去多麼骯髒、這未來多麼茫然、這一身多麼醜惡……即使他活著沒有人稀罕在意,而死了只不過是少了社會一條害蟲,他仍不想死。
但是額頭上那個傷口正汩汩的流著溫熱的血,幾乎就要染紅了眼前所有景象,也讓看去的一片模糊暈眩;如果再不處理,他就要血盡而亡了。
想他一路忍辱負重藏匿到屏東,終究還是逃不過命運的捉弄。早知就待在台北繼續過奢華的生活,即使被條子逮了也算「風風光光」。哪個道上混的沒被關過十年八載?反正出來還是一條好漢,而且更添「光榮戰績」。
就算和拉鏈仔陳大槓上也認了,沒真正「軋」過哪知道誰贏誰輸?說不定運氣好逃過一劫,順便幹掉他,那自己在道上可威風了。到時就不是一個小流氓,是個大哥級人物了……
如今死在這個沒沒無聞的屏東小鎮,改明日報上社會版的一個小角落至多只是添上一則不起眼的小新聞;而自己被亂棒打死的消息傳到那幫兄弟的耳裡,只怕會笑掉他們的大牙。一個天不怕地不怕、一生逞勇鬥狠的「小霸王」阿凱,死的竟是這麼淒涼……
於庭凱恨恨的咬牙,一股不服輸的意念在胸口狂燒著。他狠狠抽著鼻息,掙扎地爬行到碎石子路上。生存的信念支持著他,無論如何也不想讓命運打倒。
天色昏昏暗暗,墨黑的天空連一顆星子都沒有。於庭凱拖著一身血跡將身子移到路中央,雖然不明白死在草叢裡和路中央有什麼不同,但模糊的意志卻是不停地催促他移動。
遠遠一道燈光投射過來,於庭凱很清楚那是車燈。他掙扎的舉起手想要引起車主的注意,然而耗盡的體力卻讓他無法再舉高半分。眼見車行愈來愈近,那個迷糊的車主似乎還沒發現異樣。於庭凱覺得一顆心都要抽緊了,莫非命大沒有死在亂棒下,卻還是逃不過成為車下亡魂的命運?
眼前愈來愈模糊,於庭凱酸軟無力的四肢攤平在碎石子路上。他勉強張大嘴,喉嚨裡湧出的血泡卻阻止聲音的溢出。一雙眼睜得像銅鈴般大,看著那個心神不屬的車主愈騎愈近,心裡的詛咒也愈來愈深。
別……別再靠近了……會壓上我……
於庭凱在心裡大聲的吶喊,深深痛恨起自己何必爬到路中央換一種死法。那個迷糊的車主沒救他也就算了,千萬不要壓死他呀。
眼前愈來愈模糊,依稀見到車主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妞,而準備壓死他的凶器是一台破舊的小綿羊,鏗鏗鏘鏘的車行聲顯示出車齡的老舊。那妞兒的臉上是一種沉思的幽怨,整個心神不知飄到哪裡去了,完全忘了自己正在騎車,也完全忘了像她這種騎車的方式自己隨時可能跌個四腳朝天,更可能連帶害了一條「無辜」的小命——那個「無辜」的受害者就是他!
換做平日,他可能會毫不猶豫的把上這個漂亮妹妹,然後再將她推入「火坑」。而現在,他對眼前這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尤物只有滿腔的詛咒!
撞……撞上了……
* * *
董田妹自從出了工廠,整個思緒就陷入一片茫然。
十六歲國中畢業就待在這間食品工廠辦的「建教班」裡半工半讀,三年了,如今已經高中畢業,原先以為可以上正常輪值班為家裡多掙一點錢,沒想到下班前領班卻傳來要裁員的消息。
原以為裁員不會有她的分,畢竟自己算是廠方培育的新血。通常裁員的對象都是那些四、五十歲的歐巴桑,因為年齡的關係,再過幾年就要領退休金了,再加上手腳遲鈍,導致產量少的緣故,裁員總是把她們擺在第一位。若非上個月得罪了那個色狼課長,想必這次的裁員名單不會有她才是……
對於色狼課長的惡行,工廠裡的人都心知肚明,卻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在這個生存不易的年代,處處是受景氣影響的失業人口,而整個鴨厝寮也只有這麼一間工廠,除了海上討生活的男人,其餘的婦女都是在這裡工作。年輕男女都紛紛離開這個小鎮,剩下的不是老弱婦孺,就是像她這種受限於家庭不能出外發展的人。為了生活,所有的人都忍氣吞聲,任勞任怨的領取一些賴以維生的微薄薪資,儘管廠方的待遇以及人事上多麼不合理,單純的他們也從來不懂得尋求勞基法的保障。
小鎮上多的是守活寡的婦人,頭家常年在外捕魚,家裡經常十天半個月沒有男主人,色狼課長就是看準了這點,經常對手底下的員工毛手毛腳。董田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成了受害者,更沒想到理所當然的反抗會讓她丟了工作。
反正等著這份工作的人多的是,色狼課長也不在乎少她一個。
不在工廠工作,其餘的人就只能忍受著風吹日曬,在漁市場像個男人般吆喝批發新鮮的漁貨,那樣的生活不是一般女人家過的起的,有多少個女人眼巴巴的等著工廠的空缺,董田妹卻這麼拱手讓人了。
如果讓她有重新選擇的機會,董田妹不敢保證她是不是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忍氣吞聲,為的只是工廠每個月一萬八的薪資。
一萬八千元或許不是一筆大數目,但整個董家卻是靠著它生活。
父親五年前出海捕魚,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浪中,至今連屍首都找不到。母親林素蘭一時承受不了打擊,哭壞了雙眼,至今只能在家曬曬鹹魚,賺取微薄的收入。十八歲的妹妹董海妹還在讀高中,成績優秀的她目前寄宿在學校,私立高中昂貴的學費一直是家裡的重擔。七歲的弟弟董喜男明年就要上小學了,至今還是經常光著屁股在院子裡幫媽媽曬鹹魚,不但沒錢上幼稚園,連一件乾淨完整的褲子也穿不起。
原本家裡還不是這麼拮据的,否則董海妹也不能上私立高中。當年董父死時漁會發了一筆為數不少的撫恤金,原是夠一家四口暫時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然而半年前董母一時貪心被金光黨騙走了八十萬元,為了彌補短缺的家計跟了多起自助會,偏偏不約而同會頭都卷款倒會了,整個董家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滲霧,生活窮困潦倒、一貧如洗,只能靠著舉債渡日。
這個消息一直不敢讓寄宿中的董海妹得知,因為她明白以妹妹的烈性子,肯定二話不說休學來幫忙家計。好不容易讀到高三了,董田妹說什麼也不會讓妹妹半途而廢。若說董家還有什麼希望,除了年幼的弟弟,就只能靠優秀的董海妹了。無論如何,她也要咬牙撐過這段苦日子,等哪天妹妹學成找到好工作後,他們一家就可以翻身了。
但如今一切都完了,工作丟了,什麼希望都沒了。
董田妹美麗的大眼睛裡只有前途茫茫的恐懼。如今家裡一切的積蓄只有車子坐墊底下的遣散費三萬元,而這三萬元能撐多久呢?
這個月來每天加班到晚上九點,這條沒有路燈的碎石子小徑不知走過多少日了。每次回家的路上,她心裡只會盤旋著今天的加班又為家裡賺進多少錢的欣慰,以及總算可以回家休息的喜悅。頭一次這麼茫然無助,這種恐懼一直侵襲著她,甚至害怕回去面對母親帶著風霜的笑臉端上的宵夜清粥配鹹魚乾。
她沒有在工廠裡訂便當,因為每個月伙食費還要扣二十兩百元。通常午餐時她會躲到工廠後面的廢水場啃著前一夜做好的鹹魚飯團,而晚上那一餐就一直餓著肚子直到回家吃宵夜。
儘管日子再苦,她從沒有怨言,因為每個月把原封不動的薪資交給母親的那種喜悅足以洗去所有的辛勞。
而今天是領薪的日子,要她如何開口這三萬元的由來?領了這份比平日多的薪水,往後的日子就再也沒有了。她知道母親不會怪她,因為母親對年輕的她為家庭奉獻一切總是心存愧疚。但她卻深深的恨起自己,因為自己的清高,讓整個家庭陷入絕境。她多想調轉車頭,回去「屈服」在色狼課長的淫威之下……
內心不停的在掙扎交戰著,驀地,破舊的小綿羊車輪底下似乎碾壓過什麼東西。
「啊——我操你祖宗八代!『青瞑』的『破蛤仔』,『恁爸』干、干你雞,咕,機車……」於庭凱痛苦的呻吟著,原本虛弱的吐不出半句求救的嗓音,如今卻罵的鏗鏘有力、氣勢如虹。不過最後那兩個難聽的字眼不知怎地卻吞了下去,改用「斯文」的句子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