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輕輕柔柔地否決了他們,連螓首都末抬起一下。
「瑞!都這種情況了你還幫那傢伙說話——」
「我是在為自己著想。」她終於緩緩抬頭,臉上表情沉凝得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從今天開始,我不認識一個叫沙爾的人。我累了,我要回家。」
尼克護送鍾瑞回「倫哈卡貝」。
然後他用更多酒繼續麻痺自己的靈魂;他不願面對沒有她們母女倆的空洞,那種吞噬人的黑暗。
醉了就睡、醒了再醉,朝朝夕夕、反反覆覆。
他奇怪這一次沙耶兄弟不令沒來勸阻他酗酒,連探望也不曾。爾後轉念一想,他知道他們算是便宜了他,在他那樣傷害鍾瑞後,沒有朝他胸口開個槍破個洞。僅是和他斷絕往來。
他可以說是幸運的。
但他不要這種幸運!
他寧可他們真的朝自己開槍。乾淨俐落的,也算幫了他一個大忙。
沒有光明的人生令他恐懼,但他卻沒有勇氣自行了斷。為了忽視自己的蔑視,他一古腦兒避得老遠。
還是醉死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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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擔心,所以兄弟倆袂這一大一小的女人回「倫哈卡貝」。
他們任何時刻總有一個人保持清醒,就怕妹子會做出什麼傻事。
白天夜裡,兩雙藍眼睛都徹頭徹尾地、不肯放鬆地盯著梢。
不過鍾瑞似乎真的絕望了。她在兄長的護送下,安安靜靜返至「倫哈卡貝」,然後——然後她真的就當這趟哈爾濱之行不曾發生過。她恢復了往昔冷傲的臉孔;綠眼在面對女兒時緩下一分柔和,連鍾瑞也無法親近她。
沙耶兄弟不敢讓白家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又對妹妹如此自虐而束手無策。
如果鍾瑞氣憤、哭泣,表現出任何負面的情緒都好,至少那是正常的。將悲憤哀怒郁藏在心中,等於是一場不知何是墳會爆發的天搖地動,會震得人粉身碎骨。
人的心是隨時都有起伏變化,可是時間卻是一成不變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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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晨的空氣特別清新甘甜,廚房正在準備早餐時,鍾瑞亦起了身。
「早。」
「早,瑞小姐。」銀嬸是傭僕中的主子,在白家待了十餘年了。「今兒您可起得真早,怕是情兒吵了您嘛?」
「這娃子打半夜起就鬧了脾氣,不打緊。」鍾瑞淡淡地回答,將女兒安放在特製的高腳椅上,「有粥湯嗎?我想餵她喝點。」
「好好,老身馬上弄好。」銀嬸忙不迭地預備忙去。
「那就拜託您了,銀嬸。」鍾瑞淡淡一曬。「小情兒請您照顧一會兒,我想去騎馬溜躂一下。」
「是的。」銀嬸覺得鍾瑞看來心事重重,也瞭解鍾瑞想從騎馬馭風的快感中暫忘煩惱的衝動。「你慢走。」
起初,鍾瑞在早膳尚未出現,並沒有人擔心;因為鍾瑞的騎術公認一流,再加上人們因心情煩鬱而騎馬出去馳聘一番是家常便飯,所以沒有任何人察出異樣。
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晌午,小鍾情因久見不到母親的瞼孔,一直哭鬧不休,大人們則心焦如焚。
「沒找到人嗎?」被派出去四處尋找的人手紛紛沮喪地回報,皆毫無音訊,白老夫婦可真快急白了頭髮。
「再出去找!他非找到瑞兒不可——瑞兒!」
話才說完,人就到了。
人群一窩峰擁而上,團團圍住兩名金髮男子。克裡夫抱著奄奄一息的鍾瑞,滿頭滿滿的血正迅速浸濕全身。
「不!瑞兒!」鍾綺發瘋了,衝上去想看個清楚。「她怎麼了?她怎麼了?」其餘的人乍聞此言,個個倒抽冷氣,跟著亦手足無措。
通常獰獵的陷阱是在秋天陷雪前所佈置好的,春夏之時便忙著埋填消障。陷阱區通常散佈在一定的地域,並在樹木上結掛小紅布為暗號。那是北大荒共通的指示,他提醒經過路人趕緊避開——一旦誤人陷阱中,那可就不好玩了。
腳骨接回去了、血也止住了、肩臂綻開的皮肉也一針一針縫合。鍾瑞靜靜地臥在床上,活脫脫就像一尊重新拼回碎塊的娃娃;彷彿輕輕一碰,便會四分五裂。
因傷口受到感染,而三天她是無日無夜地在發燒。熱度是略降又突起,她也始終沒有清醒過。就算偶爾與兩次掀開眼皮,也是馬上又攏合。
全家處於高度的緊張氣氛之中,鍾瑞已經昏迷第九日了,究竟,她什麼時候會醒來?
她能接受液體狀食物;一些湯湯水水。可是當鍾綺將一小湯匙的藥送人她嘴中時,鍾瑞卻毫不領情任其由嘴角淌下來。
「怎麼會由馬背上摔下來這種事情怎麼會這麼嚴重?」見到女兒竟是了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再想到以往意氣風發的模樣,做父母的心碎萬分。
「是啊,瑞兒騎術這麼好,怎可能一騎騎到陷阱中。
「她分心了。」克裡夫喃喃,完全明白鍾瑞何以心不在焉——或者她是故意的,摒棄了求生的慾望。這種想法讓克裡夫頭皮頓然發麻。這種可能性太高。
幾乎等於事實。
他可以開始設想鍾瑞那天早上騎馬外出,在原始森林中馳騁,秀髮迎著風飛揚,心中的糾結引得她別緒游離不定。她毫無意識地收緊韁繩,馬蹄速度愈催緊愈疾快,毫不知情自己身置何處——直至連人帶引墜人那個深得可怕的該死陷阱中——克裡夫滿腹的愧疚及怒氣無處可發洩,只能一拳又一拳捶向牆壁,一記又一記吶喊出他的憂心。待尼克衝上前硬是阻止他的行為,拳頭已然血痕駁駁。
「為什麼?」克裡夫低聲沉語。 「十五年前,我們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家人——為什麼十五年後依然做不好這一點……」
「不,不是那樣。」尼克拚命搖頭。「瑞被沙爾傷透了心,才會分神……」
「你在說些什麼?」鍾綺不明所以地問道。「你說瑞兒為什麼分神?」
「就像現在也是啊,她連一點食物也不肯嚥下去。」尼克又何嘗好受?藍眸心痛地盯著那張恍若凍凝起來的雪白容顏。「沙爾拒絕讓她……放棄了,也許……也許也還是故意衝進陷阱中。」
「你撒謊!」
「克裡夫,不要逃避了,我們都知道發生這種事的機率有多大,瑞是個那麼死心眼的……」有隻手輕拍尼克的肩,打斷他的話,尼克不耐煩地回頭。「等—下,克裡夫,我話還沒講完……」
「對。」說話的卻是白父,而他的身後已站了一票人。「麻煩你把話從頭到尾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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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兒,乖,把杏仁粥吃下。啊——把嘴巴張開。」
「不,我才不想吃,肚子又不餓。心中這麼一轉念,從喉嚨底便升起一股打嗝似的抵抗張力,將才送入口腔的食物盡數摒擋在外。
鍾綺毫不放棄,重新又舀起一匙食物。「不可以這樣。不乖哦。來。」
鍾瑞奇怪地看著母親——啊啊,她怎麼帶著雙腫的眼?她的髮髻怎地移了好幾絲銀白?為什麼面對她時是張帶強歡的笑顏?
惡!她再次將食物又全數嘔了出來。娘啊,我不是說我肚子不餓嗎?請別再往我嘴中灌食物了。
「嗚!」彷彿聽見她的懇求,鍾綺手中的碗「匡啷」一聲應聲而碎。
「嗚——嗚——嗚嗚嗚嗚!」
娘哭了?為什麼?
「瑞兒,不要這樣虐待自己了好嘛?求求你,你還有娘在啊!娘會照顧你一輩子。求求你張開眼睛,醒來吃點東西,求求你……」
娘在說些什麼啊?她明明是張著眼睛啊,否則怎麼會看得見她?娘啊,不是我不願意吃東西……只是我真的不餓嘛!
「夫人。」是銀嬸!只見她扶住了娘——怪了,銀嬸怎麼也是一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扶您回去休息,就讓瑞小姐……繼續睡吧。」
啊,還是銀嬸善解人意。昏昏的睡、沉沉的睡,地情願將人生如此簡單地度過也不錯……
她全身輕飄飄地,體內像是裝滿了能飛了上天的羽毛,腳步盈浮得能漫步雲端,自由自在,和一縷輕風為伴……
昨天,她就夢見雙親來看她。他們站得遠遠的,含笑,不住地招手要她過去。鍾瑞努力地邁開步伐,卻怎樣也走不到雙親身邊。她想大聲喊叫,卻只能眼睜睜瞧著他們慢慢消失。
對了,小情兒呢?她這麼久了都沒鬧沒吵可真稀奇,她睡得也夠久了,該起來喂女兒。可是……呵,好困……算了,待會兒再說……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睡著,只曉得自己的意識再不起注意,她看見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握著。
她是那麼安靜、那麼安靜地躺在那兒,了無生氣。若非胸口規律而輕淺的起仗,他會以為自己所見的是香消玉殞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