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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了,謝謝。」鍾瑞以非常生硬的蒙語告訴那兩名照料她的蒙古婦女。蒙古人是標準靠天吃飯的典型,他們的生活也就全靠自已飼的牛馬羊。也不是她在挑剔什麼,只不過這幾天來一連好幾餐吃的正好都是她最感腥膻的羊肉,吃到最原來都覺得有點反胃;但羊肉卻是這冰天雪地中一個蒙古人所能拿出最上等的料理呢!
「姑娘,你吃不慣是吧?」一名婦人彷彿看透她的心思。
「不,沒有。」鍾瑞立刻改變話題。「我聽說今天阿台吉大人的女兒要舉行歸歡典禮是嗎?」
「對,今晚要舉行典禮。」女人和往常將鍾瑞安頓好後才退出帳外。
鍾瑞百般無聊地坐著,看著棚頂透風口外的藍天。又只剩下她一個人了!一陣細細的寒顫由她全身泛起,一陣孤單的感覺向她襲來。
她想拋開這種討厭的情緒,於是信步走到棚門前,打算到外面去走走。
蒙式婚禮最後一天的「歸歡」是專為年輕人舉辦的,一團營火、一壺美酒,加上音樂舞踏,足以令人徹夜歡笑。
蒙古人對這位異族女孩都紛紛好奇地打量,和善地對她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鍾瑞看著他們正為晚上的活動而忙碌,忍不住走過去,從一位小女孩手中抱過一捆乾枝,想幫她的忙。
小女孩嚇了一跳,烏溜圓眼看著接下她工作的客人。
鍾瑞雖然為人冷漠,但她十分喜愛小孩,笑容給得毫不吝惜。也許這是母性的本能吧。「姐姐幫你,好不好?」
小孩對陌生沒什麼防備心。她已大大方主牽住鍾瑞的衣袖,小腦袋瓜兒用力點點。「大姐姐幫忻兒,忻兒不喜歡搬木柴。」
「好」。她很高興終於有事可做。
燃料被放置在最高落的蒙古包中。鍾瑞來回忙了幾趟後,幾個年輕人擋住她的去路。
鍾瑞馬上認出他們的身份,他們是商隊中的人,個個一副典型富家子弟的模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心中只能找出這兩句形容詞。
「有什麼事嗎?」她盡量和緩一向慣常冰冷的嗓門。狄森民曾告訴過她,這些養在被窩中的繡花套子,都是一些有交情的富商拜託他來磨磨;否則,無論說什麼,他都不會帶這些初生之犢出關。
「喲喲,瞧瞧,這是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嗎?」一名穿著繡工考究皮裘的高個兒,滿臉新鮮好奇,雙眼瞇出色慾的潮水。「難道你們俄國人不知道知恩圖報啊?真夠野蠻。」
「你想怎麼樣?」鍾瑞拍拍小女孩,示意她先離開。看來這幾個登徒子一時間果不會放過她的,她不希望小孩看到任何「不該看」的場面。
「臉幹嘛那麼臭?」另一個胖子開口。「我們只是想表達中國人的好客之道。到咱們棚內來喝喝酒、聊聊天,促進彼此的友誼嘛」。
「不用了。」她平平淡淡地拒絕了他們一番「美意」。「我有事要忙。」她意有所指地看看已堆積成塔的柴火。
「你這什麼意思?一堆死木頭比他們提出的」邀請「還更要緊嗎?了過一會兒方聽出這句話背後的損人意味。這個紅髮娼子!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竟敢這樣拒絕他。
帶頭的人氣不過她那從容冷峻的態度,倏然伸手便捉住她的手腕。
如果是以前的鍾瑞,早先甩掉那只祿山手,連本帶利給了一記過肩摔做回應。但她現在的身體禁不起太多折磨,遑論報復。
她咬著牙,拒絕讓痛楚化成有形的聲音喊出來。該死的,不要去想就不會了。
「你們在做什麼!?」一名商隊中元老級的商人正巧看到這一幕。幾年輕人依然對這些資深的長者有所忌憚,立刻選擇撤退。
「你沒事吧?」他跑了過來,見鍾瑞搖頭才鬆了口氣。「鍾瑞姑娘,實在抱歉,我們會好好教訓那幾個兔崽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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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營火格外明亮溫暖。
「你們知道哈蘭最近幾年出現了一個『鬼眼』嗎?」
火光照亮了每張年輕的笑顏,這是一場年輕小輩的聚會,長一輩的均識趣先回蒙古包休息。藉著微醺,他們什麼樣的話題都紛紛出籠。
「什麼是『鬼眼』?」另一位年輕頗輕的少女問道。
「你不知道哇」?
『鬼眼』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的眼睛一隻是恍如來自地獄般的黑焰,一隻卻是透明晶亮的銀焰;只要被那對招子一瞪著,不祥的災禍就會無邊無際地蔓延——「
「好可怕。」少女發出細說的叫聲。「這——這只是傳說罷了,對不?」她徵求支持似地左右張望。
「啊?」
熱絡的氣氛乍然凍凝。
「當……這當然啊!」一名青年人機伶地接下她的詰問。「那只是一個傳說罷了。」
鍾瑞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頗感無聊的從人群中悄悄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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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狄家商隊在燦爛陽光照射下,準備上路。
「阿台吉大人,這回真是多謝你的照顧了。」手心捧著木雕的小菩薩像,狄森民再次恭敬地道謝。
回禮者是一名四十餘歲的精壯男子。「阿彌陀佛。這樣說就見笑了,咱們遊牧人家委實沒什麼好招待的;若有不周之處,望多多包涵。」他又轉向鍾瑞。「鍾姑娘,很高興能認識你,請幫我令尊、令堂打個招呼。」
「我會的。」鍾瑞因連日來的休息調養,臉色已好了很多。「以後倘若路過『倫哈卡貝』,敬請過來一敘,白家人會永遠歡迎阿台吉。」
這是一句保證,而非白口客套。白家人一向有恩必報。
更何況阿台吉在蒙古旗中的隸屬高等爵位,相當於王爺,認識這樣的人物有益無害。
「走吧。」老狄森民吆喝著商隊啟程。原本他是打算到哈爾濱順道瞧瞧,豈料會救了他,所以改變路線打算先送她回去。一個人獨自在北大荒中行走的已有危險,更遑論帶名女子同行?何況鍾瑞身子大病初癒,怎麼說都令人安不下心來,就乾脆先送她回去吧。
「狄叔」她輕勒馬韁,輕輕來到他的身邊。「我該怎麼報答您?」連日來的相處,令這一老一少奠下友誼深厚的根基,成為忘年之交。
「說什麼報答呢?人本來就該互相幫忙,這也是一種緣分呵。」老狄森民擺擺手,不在意的爽朗笑道。
鍾瑞已經換回原先的騎裝,紅髮整齊的綰於帽內,俐落的裝扮讓她看來精神恢復許多。「但是——」
「哎,不要再說了。」老狄森民打斷她的話。
「你再說一句報不報答的話,我可要生氣嘍。閉上嘴,留點力氣趕路。」
快到晌午時,他們停在樹林的外緣休息,順道用餐。午餐是一些肉乾之類的乾糧,出門在外,一切從簡。
「鍾姑娘,俺這裡有個饅團,包紅蘿蔔乾的,你拿去吃吧。」一名長滿絡腮鬍的壯漢有幾分赧色,遲疑地獻出懷中寶物。
「不了,謝謝。」鍾瑞再怎麼樣也無法對表達善意的人板起臉孔,更何況這群人都是她的恩公。「我這就夠吃了,謝謝,您還是自己留著吃吧。」她婉謝著,素來冷然的嘴角露出一絲溫暖。她實在沒有什麼胃口,但在一雙雙關懷的眼神下,她也只能一點一點啃著自己的乾糧。
還要多久才會到家呢?
老實說,穿過哈蘭河林這片樹海並不需要花上半日的時辰。若不是自己需要常常停下來休息,才會連整影響了商隊前行的速度——思及此,她強自己加快進食的速度,趕得差點噎到喉嚨。
「咳咳!」她趕緊拿起水袋就口而飲。以手背抹去嘴邊水漬時,敏感地察覺到一些投過來的好奇兼憐憫眼神。
她立即低下長長的睫毛,遮掉綠眸中熟悉又僵硬的怒氣。
她接受別人的好奇,但憐憫,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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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尚未完全撤離大地,冰雪卻早一步悄悄由天幕中褪下,呈現一抹透明的淡藍。
在如此壯闊的天地間,人是多渺小的滄海一栗。鍾瑞忘我地起身離開尚在休息的其他人,舉步離開隊伍。按捺不住滿心的悸動,她伸長雙臂,似在迎接東昇的旭日。萬條瑞光金燦燦地映在她的臉頰上,臂腕上,更將她整個人鑲鍍了一圈柔和的光芒。滿頭紅髮像簇奇異的火焰,幾令人無法逼視。
她發出微沉柔軟的笑聲,有些僵硬、有些稚氣,彷彿是個許久不知歡笑的幼童。斜仰側面,陰影在下頷及脖背刻劃出優美的弧度。她任晨風吹在臉頰上淡淡的凍紅,不放棄接受太陽拂照的溫暖。
在聳起的岩石屏障旁,一雙陰鷙的眸子正盯著她,注視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條黑影悄悄地來、悄悄地去,沉重的皮靴僅在雪地上留下淺淺的殘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