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頷首,見他走向馬車。
半晌,已解手完的小雲走過來君雪凝身邊,一臉的怡然暢快。
「小雲,你好一點了吧,肚子可還有不舒服?」她歎氣。「叫你不要貪嘴你偏偏又多吃了,現在你是自作自受。」她睨著她,口吻是止不住的關心。
「好多了,小姐不用擔心。」小雲有些歉意。她不該讓小姐擔憂的。她看了君雪凝週遭一眼,疑問道:「小姐,你怎麼待在這吹風,熙倫少爺呢?」左顧右盼,就是不見平常與小姐形影不離的熙倫少爺。
「他去幫我拿琴了。這裡空氣很好,我想多待一會,所以想彈一下許久未碰的琴。」話完,君雪凝的瞳眸染上愛戀,她見到宇熙倫拿來她隨身攜帶的古箏。
將琴放在君雪凝面前,她的神色隨即出現幾許興奮,他淡淡勾唇,遙望向天邊斑斕彩霞的景致。
君雪凝慢慢撥弄琴弦,彈出第一個音,小雲服侍在君雪凝身邊。
淨珠撩人心弦的琴音靜靜地傳出,配合著自她手指流洩出的悠揚琴聲,她沉靜的容顏中有著愉悅,白得跡近透明的臉上綻點了淡淡的笑意……
醇郁醉人、比美天上之音的人間絕響……
宇熙倫閉眸傾聽,沉浸在這樣的情境中,多盼望就如此下去……
忽然,君雪凝的琴音漸緩……
驚覺喉中一陣騷動,君雪凝蹙眉,趕忙摀住嘴,一隻手彈著單音,一隻手卻急忙掏出手絹,擦去自唇邊緩緩流下的一道血痕。
「小姐!」小雲低呼了聲。
君雪凝的眉未松,手未停,微瞪著小雲,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可大聲嚷嚷,以免驚動宇熙倫。止住喉中的搔癢後,她拭去方才殘留的血跡。
「小姐,你有沒有事?」小雲壓低聲音,以唇型問道。
琴聲裊裊,飄蕩在充滿青草味的空氣中。
君雪凝將手絹兜入懷中,重新以兩手撥弄琴弦,瞅了瞅宇熙倫,發現他沒察覺異狀後,她鬆了口氣,也以唇型回道:
「不要讓熙倫少爺知道,我沒事,你不要擔心。」然後,她若無其事地又彈起琴來,彷彿剛才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小雲又氣又急,卻苦無良方改變他們家小姐固拗的腦袋瓜。
已經吐血還像沒事般,這也只有他們家小姐會這樣想。小雲無奈咕噥。
一曲方歇,小雲便忍不住喊著:
「小姐,你的琴藝愈來愈好了,小雲聽了都不由得敬佩極了。」小雲不是真心地讚歎,而是譏諷她方才即使是只手也能彈出毫無破綻的琴聲。
其實,如果不是小姐她這顆腦袋太執拗,讓她氣得半死,她的確會承認小姐的琴藝是無與倫比,連京城裡第一花魁都無法相提並論。小姐學富五車,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聰敏靈慧無人可及,雖然自幼便深居閨中,卻是個有著自己思想主見的女子,這要多虧她有熙倫少爺作陪。熙倫少爺從不限制她的發展及興趣,反而相當寵溺她。
最重要的是,熙倫少爺不上花樓、不逢場作戲,就連有人送予美人給他也從未接納。一個男人可以為自己心愛的女子守身到這種地步,對任何女人的投懷送抱全都不屑一顧,足可見他對她的深意。小雲實在不懂,為何上天要這樣折磨相愛的兩個人。
蒼天真的太過殘忍!
宇熙倫聽聞曲聲已歇,便收回凝望遠方的眼神,走過來輕擁住君雪凝。
「你身子還好嗎?有沒有不舒服?」
君雪凝頷首,在宇熙倫背後警告似的瞪了小雲一眼,嬌笑回道:
「還好,你不需要每過半個時辰就問一次,有問題我自個會說的。」知道他掛心自個兒的身子,但她不想要他如此。
「那就好。」手指替她順了順發,摸到的乾枯髮絲令他心痛地閉上眼。
原本她烏溜滑順的黑髮,現在成了漸漸枯黃的青絲。他明白,君雪凝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自他身邊流逝。
君雪凝悄悄地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微笑以對。
「熙倫,我再彈一曲給你聽好嗎?」
宇熙倫搖頭,讓小雲退下。
「你好好休息就行,不要再操勞了,回去馬車睡上一覺,等會兒就到客棧了,好嗎?」
「不要,我不想睡。」她的螓首埋進他的頸窩,悶悶的聲音傳出。「我已經睡很久,再睡,我怕我醒不過來。」上次發病時她睡了五日,她怎有勇氣再度進入睡眠?她怕她醒不過來呀。
早知今後的日子只是無可寄望的悲泣,兩人沒有可期盼的未來,可是她仍自私地拖著她深愛的熙倫進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樣做,到底是對或不對?
在午夜夢迴之時,她不斷問著自己,看著枕邊的他日漸消瘦的面容,她只有止不住的心痛,卻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讓他忘了這樣刻骨銘心的傷痕。
是不是沒有她,他反而會好過一點呢?她不知道。
她只想守著他,然而這樣渺茫的希望卻是如此遙遠,讓她捉也捉不牢。
君雪凝閉上眼,吐了口氣,憂愁的臉上儘是恐懼及惶然。
「熙倫,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你想問什麼?」
「如果……只是如果……」她潤潤唇,深吸口氣後直勾勾地望入他深邃的眸裡。「如果連齊紫旋都無法救治我,你要怎麼辦?」
如果連齊紫旋都無法救治我,你要怎麼辦?
君雪凝水波鄰鄰卻又鎖著愁鬱的眸瞅著他,宇熙倫頓時啞口無言,無法成句。
他從來沒有思過這個可能性,也或者,是他不願去想這個可能性。他無法想像一旦雪凝逝去之後他要怎麼辦?她已經逼自己允了諾……
她太瞭解他了。
她能清楚臆測到自己所做的一切行為,然後逼自己允諾。
她當然也知道這樣並沒有什麼保證,所以她內心非常惶恐,生怕這樣的她會拖累自己。然而,他卻無法再給她任何更有力的承諾,因為他真的不知道他會不會在她死去之後堅守那個可笑的誓言。
「熙倫……」
宇熙倫閉了閉眼,忽地擁住她,不願讓她見到他的神情。
「你不要亂想,齊紫旋是當代最有名的大夫,怎麼可能會救不了你,你就算不相信她,也應該相信我,不是嗎?」
「我只是說如果。」君雪凝執意要得到答覆。「我們誰也預測不了我們的下一步是好是壞,也同樣無法知道未來會是如何。我只是想知道,你會怎樣?」捉住他的手,她急切問著,心中翻騰的不安深深地揪住了她。
「我會怎樣?」宇熙倫皺起眉,深思了下,忽地勾唇一笑,拇指摩擦著她腰際,問道:「雪凝,你想回蘇杭嗎?」
「蘇杭?為什麼會問這個?」
「你先回答我。」
「我當然想。蘇杭是我小時候成長的地方,我四歲之前的回憶在那度過,如果我能回去,我會很開心。」話完,她看了他一眼。「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在回答你問題呀。」摟著她腰際的手一緊。「雪凝,請你不要擔心,我不會有事的。我知道你的憂慮,我明白你的害怕,然而,我們不能放棄任何一絲希望,你應承過我的,不是嗎?雪凝,也許我們這次去仍是一場空,但這是最後一絲希望。假使仍沒辦法的話,我就帶你回蘇杭,伴你度過剩下的日子。」他深深地望著她。「你願意相信我嗎?」
他的話是如此令人不忍違背,他眸中的深情化去了她的疑慮不安。
君雪凝頷首,微微一笑,投入他懷裡。
幸好,她相信他了……
擁著她,宇熙倫感到無比的滿足。只要有她在身邊,一切都沒問題。
就像他所說,如果連這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化成什麼也看不見的渺茫未來,那麼他會回到最初的地方與她相伴,不論上天或下黃泉,都改變不了他的決心。
將她抱到馬車上坐著,站在她身前替她拂去一綹垂落鬢旁的發,望著她美艷無倫的容貌,他笑了笑。
「雪凝,我幫你梳發好嗎?」同房的這幾天他總會幫她梳發。
君雪凝點了點頭。
宇熙倫拿起身旁的木梳梳起她曾長至腰下的烏亮秀髮……只是曾經,現在她的發已毫無光澤,透露著一個重病之人所應該有的表徵。就算她平時盡量想讓濃厚的脂粉掩蓋她蒼白的臉色,卻仍掩蓋不了她步步走向死亡的事實。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明白了她不欲讓他見到她風燭殘年的那一面,因此未予點破。
不管如何,她在他眼裡仍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即使她老了、死了,她都不可能自他心版上抹滅,他是如此深深地明白這一點。
但是……要怎麼告訴她?不管發生何事,不管她死了、老了或化成一股再也望不見的塵煙,他都放不下她,永遠也放不下。
他要永世追隨她呀。
這是多麼渺茫的希望,要費盡他多少力氣才能達成?
在這天地間,他深切地明白,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盞明燈,讓他知道要往何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