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卓御聽出來了,也注視到她驀然暗沉的眸光。
他不動聲色,拿起威士忌仰頭大灌了口。
「學長,喝酒不要喝那麼猛,會醉的。」
聽到她的勸阻,他又恢復了慢條斯理的品嚐,同時將另一杯酒遞到她面前,用著低啞的嗓音說著:
「洛禮,你可以試試看。大口喝酒很過癮,如果有什麼心中不快,你試過灌烈酒的感覺後,馬上就會忘記。」他招來侍應,又向他點了杯龍舌蘭。
方洛禮對他的論調皺起眉。
「我哥說借酒澆愁會更愁耶!」卓御學長是不是在騙她?
「是沒錯。不過你試過宿醉的痛苦後,就知道世上所謂痛苦的事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世上也有許多事是庸人自擾。」他說著似是而非的論調,接過侍應馬上送來的龍舌蘭酒。「怎樣?想試嗎?」魅惑語調輕柔誘哄,他將附蓋的酒杯往桌上用力一敲,之後一飲而盡。
「這是龍舌蘭的喝法,可以讓你發洩心中的怒氣。」眸光瞅著她,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依然帶笑的語調中有著深沉的意味。「洛禮,你要不要來一杯?發洩一下吧,看你討厭哪個老師?哪個同學?喝一杯讓你怒氣隨著酒精流逝,不要放在心裡傷身。」
褐色的色調隱約有著挑情的氛圍,但他傳遞出來的是教人備覺信賴的安全感,款款朝她的心海流去。
方洛禮怔怔地望著他流露的野性舉止,心中覺得怪異。
卓御學長今天的表現似乎跟她印象中的那人相差甚遠。是酒精催化出他的另一面,還是她根本不瞭解他?
有點怪,但心中是暖暖的,因為他似乎看出了自己內心的癥結,正努力要讓她忘記那道疤。
「好,我喝。」她綻出燦爛笑顏。
再跟侍應點了杯龍舌蘭,她學他一飲而盡。雖然因為嗆到而咳嗽,不過她覺得痛快極了,看著唐卓御似笑非笑的臉龐,內心有股莫名的情愫。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關心她了。因為常年待在異鄉,就算有要好的同學,她也沒有任何相屬的感覺,所以自己思鄉之情特別濃烈。這次她卻巧遇了如此愛護她的卓御學長,讓她備覺幸福,甚至有些想流淚。
才剛想著呢,淚珠就無聲無息地滾了下來。唐卓御伸手拭去她的淚花,溫柔中隱含寵溺:
「傻洛禮,太常哭會不漂亮喔。告訴我,為什麼掉淚?」
她淚中帶笑、不好意思地說著:
「遇到卓御學長讓我想起家來了,所以不小心就哭了。你別笑我喔。」
「你已經六年沒回過家了吧?」
「嗯。」她點頭。「六年前到美國後就再沒回過台灣,這些年雖然有定期到別的地方旅行,但最想回去的地方還是台灣。哥哥曾叫我回去,但我學業尚未完成,還得在美國多待一些時間才行。」最重要的是,她的傷還沒完全復原,她還沒有勇氣回去。
「你還有幾年修完課程?」
「半年。」
半年。半年已經足夠了,他要在半年內牢牢捉住洛禮的心,否則等回到台灣一切變數會更大。他承認自己已經有些不擇手段起來,但對他來說,讓洛禮愛上他是他現在的首要之務,就算間接地背叛了煒傑,也在所不惜。不過他明白,如果不讓洛禮對煒傑的心結解開,他和洛禮之間就永遠沒有未來,何況洛禮還不知道煒傑當年的苦心。
煒傑沒告訴她,他知道。以他的個性他不會主動開口,既然如此,就由他來代勞吧。讓洛禮瞭解煒傑自始至終沒有放棄過她,即使洛禮她選擇回煒傑身邊也不要緊。他要的是一份坦白真誠的愛,沒有欺瞞和任何雜質,也惟有如此,他才能無愧於心,真正放手去追求自己內心所要的。
「那學長呢?在美國要見習多久?」
「一年。」他笑得無害,內心卻在盤算各種計策。「回台灣後就要馬上掌握分公司的營運,所以這一年會很忙碌。如果我到時候又想找人喝一杯,你會願意陪我嗎?」這是他的第一步。
用密集和不著痕跡的邀請讓她習慣他的存在,讓她的心扉悄悄地進駐他的身影,進而離不開他。
「願意。」她點頭,對他完全信任。
「那太好了。」灼灼光芒隱藏在澄淨亮眸下,狀似無意地握住她柔軟的手。「洛禮,你得要記得你說的話,我會跟你索諾的。」
在樓下與唐卓御道別,方洛禮裡著暖乎乎的心和身子朝公寓走去,唇角始終泛著滿足的笑靨。在經過信箱時憶起她今天尚未檢查過郵筒,便繞道去查看了下,收到了三封來自台灣的信。
拿著信,她往自己居住的樓層走去。
走到門口,打開門,一映入眼廉的是模糊的暈黃燈光和陣陣冷氣,她脫下外套,一股冷肅撲面而來。她深吸口氣,想起方才與唐卓御的閒話家常,剛剛喝的那杯龍舌蘭尚在她胃裡發酵,忽然又覺得身子被暖流包圍著。
脫下外套,她坐在地板上拆開信,一封是好友顏詠蓁的、一封是哥哥的,至於另一封則是那個被她選擇遺忘的人。
就著燈光看著他寫給她的第八封信,她緩緩地閱讀著:
洛禮:
這是我第八次寫信給你了,不知你是否收到了?
現在美國是寒冬季節,很冷吧?別忘了多替自己添點衣物,你的身體向來受不住寒。
老實說,我有千言萬語想向你說,卻是不知從何啟口,在我們身份已不再像當年親密時,很多話的開口已顯得不適宜。
我仍在等你,未變。我知道你半年後就可以完成課業回國,屆時希望你不要拒絕我的造訪。我衷心期待你的回來。
煒傑
短短的幾句話,已充分表達出他始終未變的心意。他深知自己的定位,不會在言辭上多僭越,但會在他的行動中展露無遺。
方洛禮將信重新疊好,收在自己的抽屜內。
從六年前分開後,她只有前幾年在意大利的時候見過他。那時的他風采依舊,仍是用著往日的魅惑笑容同她調笑,沒有再提過去的一切,卻用強勢的行動彰顯了他仍要她的決心。
但她拒絕了。當年的傷痕太深,她不願再去觸碰。
她不知道為何他改了心意想要自己回到他身邊,她只知道,他們已沒有任何可能。
而這幾年,他卻陸續會寫來一些信件,內容多半簡短,關心她的近況居多,自己則隻字不提,也許是認為沒有再提的必要。而她,將這些信珍重地收藏在自己的抽屜裡。畢竟他曾是她傾心相待的一段愛戀。
怎麼忘得了呢?他曾是讓她識得情滋味的第一人,也是讓她初嘗痛心徹骨之感的人啊!
那一幕大概是她一生中最難抹滅的記憶吧……
她的男友擁著她最好的朋友,綿綿敘述著他的愛語,那曾經在她身上有的溫暖,如今也廉價揮灑在每個需要的女人身上。女人眉目含笑,嬌柔動人,靜靜地枕在男人的胸膛上,眼波流轉間也不吝於表達她的愛慕之情。
一切就是如此自然,他們不該有人打擾般。
但這一幕偏偏教她見到了。
揪心之痛、眼淚,全都降臨到她身上,在她十七歲生日的那日。
女人跪在她面前,要求她的原諒,她告訴她,她的情不自禁、她的進退兩難,面容哀淒而惹人憐愛,無論是誰,絕對都不忍心苛責她。
「洛禮,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我很努力地想要抗拒他,但我沒辦法啊!他是那麼的好,那麼教我無法抵抗,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女人雙手掩住臉龐,淚花滴滴掉落。
「就因為如此,你就可以背叛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友情未免太可笑。」詠蓁清冷又嘲諷的聲調緩緩逸出。那時在她與詠蓁一同目睹這樣不堪的一幕後,是她沉穩地攙住她懦弱的身軀,讓她得以依靠,而自己早被擊得潰不成軍。
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人與人之間可以這樣背叛,她不怪他們,也許錯是在自己;也許,她早該看清這個事實,不要再自欺欺人。
她看向安煒傑,裡入他抬起頭來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她什麼都找尋不到,連懺悔、害怕或是決心都找不到。
在那刻她發現,從過去到現在,她一點都沒瞭解過他。
安煒傑自沙發上起身靜靜地扶起跪在地上的女人,將她摟在懷中柔情安撫,但即使如此,他那須臾未離自己的眸中,也依舊漆黑如子夜般令人望不透。
她的淚掉得多凶,她已經忘了,但她清楚記得自己沒有哭泣。
以後她的眼淚不能再這麼廉價;以後,她只為值得讓她哭泣的人哭泣。她的心裡,下了這樣一個決定。
是不是她的淚太廉價,他才會無視她的傷心哀鳴,轉而擁抱另一個女孩?一直到現在,她仍不斷自問著。
那時,她幾乎全身冰冷得毫無血色,惟一的暖源是詠蓁緊握的雙手。詠蓁這個一直讓她倚靠的好友,此刻正默默地支持她,告訴她,一定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