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諾在肚子裡叫苦。
雖然他身材矮小、看似靈活,可他從來不是動作片英雄的料,每次操刀上陣都是阿虎的事,他只負責躲在後頭動腦子。
「呼、呼、呼。」他氣喘如牛地閃到阿虎旁邊。
「才幾步路而已,看你累成這樣。」江金虎取笑他。「身體這麼虛,怎麼給金翠『性福』?」
秦文諾給他一個大白眼。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這塊石頭已經是離海岸線最近、同時又大到足以提供遮蔽功能的最後一道防線。
鋒面剛過,雲層尚厚,天上無月,星影暗淡。如此良宵正是走私船入港的好時機。幾十公尺開外,六條人影站在岸邊張望,等待進貨的私船靠岸。
「太遠了,什麼也看不到,我們再走近一點。」江金虎低聲道。
「阿虎!小方已經去調人手了,你有耐心一點,小不忍則亂大謀。」秦文諾連忙按住他。
江金虎的白牙在黑夜裡依然閃亮。
看他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全身精力都上來了,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就像個找到好玩遊戲的大男孩一般。
當了好一陣子的「賢夫良婿」,又被人冰凍一個星期,他窩得早就快發霉了,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活動一下筋骨,他怎麼甘心放棄?
秦文諾大大的歎了口氣。
這小子從小到大就是不安於室,他怎麼會忘了他這副愛冒險的臭脾氣?
「想想嫂子!如果你又帶著一身傷回家,她會有多擔心?」
「不會啦。我們靠近點看看就走,等天亮之後,我已經回到家了,她說不定還沒發現我整晚沒回去。」此話不無哀怨之意啊!「看,船來了。」
黑暗的海面上,漸漸浮現一塊深墨色的船影。不一會兒,船首有人拿手電筒向著岸上閃三下,關掉,再閃三下。
「好傢伙,不只一艘。」江金虎低聲道。
幾分鐘內,三艘私船全部靠岸。
六個人匆匆迎上去,中間那艘的船長跳到岸邊來,兩邊開始迅速而低聲地交談。
談了一會兒,最左邊那條船上開始有人卸貨。江金虎和秦文諾都是老經驗,一眼就知道他們卸的是什麼東西.
「還不少,起碼有四十公斤。看來周金塗這次下了巨本,想要憑這一票翻身。」秦文諾湊上來低語。
江金虎瞪著那幾個小箱子,神色陰沉。
幾個手下不知從哪個暗角冒出來,將那四箱貨無聲地扛向左方,接下來的路被一堆大大小小石塊遮著,看不見了。
旋即,另外兩艘船也有了動靜,十幾個妙齡女子跳到岸上來,風中間或傳來幾聲不安的輕泣。
岸石後的兩人交換視線,心頭同時籠上陰影。
黑暗裡湧出更多人手,將那兩船的女人趕往右邊而去。岩石後的兩人隱隱聽到汽車發載聲。
「他們要交貨了。」阿諾低聲道。「來的人手還不少,看來周金塗今晚是精銳盡出了。」
船長和為首的六個人也往右邊轉進。江金虎頂了秦文諾一下。
「顧白粉的人比較少,我先過去撂倒那一路。」
「阿虎,你別貿然行動!再等一等!」秦文諾死命拉住他。
「放心,才四個人而已,我一隻手就擺得平。」
雄厚的嗓腔低笑一聲,無聲往左手邊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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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姊是個泰國女孩.因為家裡窮,她老爸將她賤價賣給人蛇集團,十四歲就被帶來台灣討皮肉生活。」金翠掌著方向盤,話聲在寧靜的車廂內,顯得有些低悶。「她在十八歲那年被周金塗看上了,於是替她贖身,成為他天知道排名第幾的小老婆。
「在周金塗所有的女人裡,她的年紀是最小的,又是最害羞內向的,因為花名叫小鳳,大家愛開她玩笑,才故意叫她一聲『鳳姊』。」她瞥梅玉心一眼。「其實我第一眼見到妳,就覺得妳和小鳳有些神韻很相似。」
「是嗎?」梅玉心澀澀地道。
金翠微微一笑。「小鳳不是所有小老婆裡最受寵的一個,可是那些老大級的人物有些奇怪想法,身旁帶著個幼齒女孩會顯得自己……妳知道的,『夠強』,所以周金塗平時很喜歡將她帶在身邊,出入各種場合。」她頓了一頓.「阿諾和阿虎兄弟倆來投靠周金塗時才十來歲,跟當時才二十二歲的鳳姊年紀差不多,三個年輕人很快便成為好朋友。」
金翠突然笑起來。「說來不怕妳笑,他們哥兒倆還曾經為了鳳姊爭風吃醋過呢!不過兩人都知道,她是大哥的女人,再怎樣也輪不到自己癡心妄想。而且少年的思慕大部分都是單戀而已,他們也沒有真正想過要和鳳姊發生什麼事。」
輕笑聲歇,車內回復安靜,而且沉默的時間漸漸拉長,於是,梅玉心明白,這段年輕人的青春情事即將變調。
「在阿虎他們滿二十歲那年,堂子裡傳出消息,台北華西街有個角頭看上了鳳姊,想向老大討過去養。」
「他們怎麼可以像販賣牲口一樣的……」話說到一半,梅玉心戛然而止。
對於這些老大而言,偷渡女子真的和牲口差不了多少,都可以用來牟利。
「既然她不是周金塗的最愛,又能拿來做人情換利益,姓周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可是他知道阿虎他們素來和鳳姊交好,一定會大加反對,而當時他們兩個人在年輕一代裡已經漸漸嶄露頭角,周金塗也不願意正面和這兩個手下愛將產生衝突。於是,有一年夏天,他借口讓阿虎他們倆到泰國跑一趟生意,順便見見世界,然後就趁著支開他們的時間,將鳳姊連夜送往台北的新戶頭手中。
「阿虎他們在泰國玩得樂不思蜀,突然間吃的喝的用的都不用錢,而且可以愛待多久就待多久,有幾次他們心裡過意不去,越洋電話中提議要回台灣了,姓周的還要他們儘管安心玩沒關係,就當做是這幾年來辛苦的補償。
「他們這一玩,玩了兩個多月,直到夏天快進入尾聲了才回台灣。一回台灣,當然就是帶一堆家鄉的禮物去找鳳姊獻寶。」
「兩個人才發現她不見了?」梅玉心輕聲道。
「嗯。」金翠點點頭。「後來大家告訴他們鳳姊被送走了之後,阿諾是難受在心底,阿虎卻大為震怒,一直吵著要去找周金塗,請他把人討回來。阿諾覺得兩人羽翼未豐,還不到直接翻臉的時候,最後兩個人協議好,找個理由自己偷偷北上,去探探鳳姊的情況如何。假設對方很善待鳳姊,她的日子比跟著周金塗更好,那他們就讓她留在台北,否則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將她帶回來。」
更長的沉默。
梅玉心偏眸凝望她。
金翠啟齒了幾次,總是沒有聲音,最後,悠悠歎了口長氣。
「鳳姊的狀況……」她遲疑了一下。「並不好。」
「怎麼個不好法?」梅玉心輕問。
金翠快速瞥她一眼。她潔白如玉的側面,浸淫著月光,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聖潔。
最後,金翠歎口氣,道:「總之,阿虎他們找到她時,她已經有了很深的毒癮,撐不了多久了,而且……嗯……」
「妳不必說了,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她輕歎。
金翠緊繃著臉,點點頭。「是阿虎親自送她上路的。他們無法再見她繼續受苦……
「最讓他們氣忿的是,當時周金塗就在台北跟那位大哥應酬談生意。他明明知道鳳姊的情況,卻殘忍地視若無睹。兄弟倆見這個人涼薄至此,心也冷了。就是因為這個導火線,他們不久便脫離周金塗的派系,轉而尋求另一位極賞識他們的縱貫線大老支持,最後出來自立門戶。」頓了一頓,金翠低聲說:「這件事帶給阿諾很大的打擊,我想,甚至比對阿虎的影響更大。」
「為什麼?」她好奇地問。
「他恨自己為了求全,竟然沒有聽阿虎的話,立刻去把鳳姊營救出來,平白多拖了一、兩個星期。」金翠低歎一聲,「我想,私心裡,他一定認為鳳姊的死其實是他害的。」
梅玉心立刻明白了。「他生平第一次對女人動心,卻得到這樣的結果,從此以後他就對情情愛愛的事卻步了,對不對?」
「差不多。」金翠苦澀地瞄她一眼。
梅玉心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這些男人,到底打算過打打殺殺的日子多久?他們一個有妻子、有女兒,一個有癡癡在等他回眸的名花相伴,他們都不再是孤家寡人,即使傷了殘了也不干別人事的人。
為什麼男人總是這樣一意孤行,不為他們的女人想想呢?
「停車!」梅玉心突然喊。
金翠下意識的踩下煞車。
吱的一聲,汽車猛然停止,兩人同時往前一彈。
幸好深夜街上的車不多,後面沒有跟著一串喇叭聲。
「妳想到什麼?」
梅玉心搖搖頭,深思地看著正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