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上的自由,無拘束地縱壞了我,」他自嘲地,「我總是隨心所欲,總是放縱自己,我吃到自己種的苦果!」
「你不會在意的,即使苦果,你仍在雲上,不是嗎?」小曼盯著他。「甚至—叫爾會爬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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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高的雲上,更稀薄的快樂!」他歎息,「我現在相信平凡、踏實才有快樂,滿足!」
她的雙手緩緩放在長廊的欄杆上,她看見他剛為她戴上的戒指,她看見他的那張軍裝照片,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玄妙,不屬於她的,強求也沒有用,康柏雖回來了,卻仍是要離去,剩下的——只是戒指和照片,怎樣的無緣?
「你——去吧!」她不再看他。
「小曼——」
「別再放縱自己,被愛也是種幸福,你要珍惜!」她說。失去他,雖是一生的遺憾,卻怨不得任何人,包括潘明珠,她的咄咄逼人也為愛——錯的只是康柏!
然而,她又豈能真恨他?
「放縱慣了,又怎能收心?」他笑了,「在你面前已不是情聖,哪一個女孩又能真正圈住我?」
她下意識摸一摸指上戒指,婚姻只是形式,小小指環真能圈住人心?愛了,有它,沒有它又怎能改變?不愛的,金鏈、銀鏈也鎖不住——失去的是她,然而,該悲哀的是誰?她,或是潘明珠?
「康柏,」她感覺到他仍在背後,仍不曾離開。「能不能告訴我,你——可曾真愛過?」
半晌的沉默,自嘲的口吻,真誠幾乎全被掩蓋。
「你若不知道,我去問誰?」他說。
她的心潮又掀起陣陣微波,同樣是愛,形式卻那樣不同,如此分手——他可也會真痛苦?
她沒問,不想再問了。沒有結果的對話可以持續下去,可以永不停止,卻絕不是令他留在她身邊的借口和理由,既是無緣,何苦再癡纏、再依戀?他總是會走!
好久,好久,再沒有話語,再沒有聯繫,甚至連呼吸聲都不再聞,他——離開了吧?小曼緩緩轉過身體,卻是重重一震,他——漂亮的康柏,依然石像般地站在那兒,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那黯然和沉重的悔意,濃濃的在他臉上,身上。他——終於後悔了!
「你還——不走?」她不敢再看他。
「這就走,」他的聲音低沉帶磁性,每一個字都撞擊著她的心,勾起她陣陣回憶。「走前——我只等再看你一眼!」
「屬於你的,你不珍惜,再看——又豈是康柏的個性?」她說,「你該不在乎的!」
「由許多片段組成的生命,我怎能遺失最——重要的一段?」他振作一點。他只說重要,他——聰明。
「你有許多片段,有些人的生命卻只有一段,」她飄忽地說,「屬於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原不該在一起!」
「你是說——」他有些震動。
「我不說什麼,」她指著長廊的一端。「你從這邊走,我要進去跳舞,我希望看到一個眼中只有淺藍色光芒的人!」
「小曼——」他難堪了。她是指另一男孩?
「紫色光芒的不可靠神秘不適合我,」小曼轉身進去,甚是堅定,絕無回頭之意——也不該再回頭了,她原不是會回頭的人。
「聽見嗎?裡面的笑聲很幸福!」
她進去了,淺藍色的苗條背影很快地消失在門裡,邁進那歡樂和幸福中。
然而,她真能找到幸福和歡樂?冰冷而僵硬的心,只能在幸福和歡樂邊緣徘徊而已!
康柏再呆立一陣,終於垂下頭,從黑暗的長廊一端離去。他昂著頭來,垂著頭去,得與失之間,竟真是半絲不能強求!
擁有小曼,擁有愛情時,他是在雲端之上,此刻,他覺得自己走向醜惡、黑暗的深淵。光明、幸福與黑暗、痛苦之間,竟是自己一手造成!
結束終究是結束,時光豈能倒流,他怎能幻想從頭來過?
真正結束了,這一次!
第十章
真正的結束反而令人平靜,令人再無牽掛,不能說是快樂,至少——表面上已沒有任何受傷的痛苦痕跡。小曼平靜地過了一半的暑假!
再組歌詠團的事沒有成功,吳育智和小秋的畢業是最大原因,他們得到了雲家一個基金贈送的獎學金,和蘇家貞的傅立民一起到美國留學了。他們知道這件事全是小曼一手促成,更感謝雲宗炎的慷慨,但——他們絕對沒想到,那是雲家內部的分裂而給他們帶來的機會!
他們三個人在七月中旬一同上路,坐船去,預計最早也得八月中旬之後才能到達目的地。他們答應一到就寫信回來,今天八月十四日了,是不是快該有信了?
他們和小曼並不是十分接近的朋友,他們的離去也沒使小曼更寂寞,反而傅立民的走,蘇家貞有更多的時間來陪小曼呢!
小曼獨自在廂房裡看書,約好了蘇家貞下午看電影的,她怕就要來了吧?
這些日子,小曼努力使自己不想康柏的事,她知道不可能忘記,至少,也該不令自己為難的不去想他。小真結婚之後去了昆明,小怡為著兒子念文的事整天忙碌,並沒有注意她的事,何況小真結婚時康柏再出現,連小怡都以為他們和好如初了呢!此刻——她看一眼桌上的紅色請帖,沈欣和一個華西壩的女同學訂婚了,沈欣——她想起康柏,康柏總不放心沈欣,若今日他在,他會再無芥蒂了吧?可是——可是——沈欣訂婚,康柏不再來,雲小曼依然故我,人生就是這樣不可預料的嗎?
一個多月了,她沒有聽過康柏的消息,他當然回重慶,回潘明珠那兒,他們——結婚了嗎?想到結婚兩個字,她的心潮仍會波動,漂亮出色的康柏和平庸跋扈的潘明珠,會是別人眼中怎樣的一對?
康柏會爬得更高,會達到他的理想,潘明珠有這力量幫他,只是——雲小曼呢?
小曼搖搖頭。忽然,她隱約聽見外面一陣又一陣鑼鼓喧天的熱鬧,隔了兩進花園,她仍然聽得見,多少人在敲鑼打鼓弄出這麼大的聲音?有什麼喜事嗎?
她也沒注意,又開始看書,但——那鑼鼓聲、喧鬧聲更大,似乎——更多的人加入了熱鬧的行列。她皺皺眉,該不是什麼人在雲公館門口玩雜耍賣藝口巴?這個地方是不准賣藝的江湖人隨便來的。
「小姐,三小姐,電話!」天香匆匆奔上來。「外面什麼事,怎麼那樣熱鬧?」
「你去看看吧!」小曼順口說,匆匆跑下樓接電話。
電話裡是本該已經來了的蘇家貞,她在喘息,在叫,在哭,在笑,發神經似的胡亂說了一些使她聽不懂的話,她——怎麼了,接到傅立民報平安的信?
「家貞,你在幹什麼?『小曼笑她的稚氣。」一封信能令你這樣嗎?「
「信?」家貞仍是直著喉嚨在喊,「什麼信?雲小曼,你不知道嗎?你這後知後覺、麻木不仁的傢伙,你一點也不知道嗎?你聽見外面的聲音嗎?聽見嗎?」
「什麼事呢?『小曼皺眉,她從來沒有見過家貞這麼失常、這麼激動過。她又聽見外面傳進來的鞭炮聲,似乎——四面八方都在響,什麼事?
「什麼事?」家貞似乎叫得聲嘶力竭,「抗戰勝利了,你聽見了嗎?我們勝利了,曰本鬼子投降了!」
小曼全身重重一震,興奮,狂喜,不能置信和意外全湧上來,她抓緊了電話,她整個人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誰?」小曼全身發抖,她同樣激動得不能自持。「不是謠言吧?誰說的?」
「誰說的?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家貞帶哭地叫著,「收音機廣播的,你沒聽見?」
「真的?」小曼尖叫起來。這一輩子,即使愛、恨當前,她也能保持表面的平靜,只有這次不能,誰都不能!勝利了啊!八年艱苦、漫長的戰爭,一下子突然結束了,勝利了,怎能不激動?「真的?」
「等我,我立刻來!」家貞叫,「我們回華西壩去,同學一定都會回去,我們要遊行!」
「好,好,你快來!」小曼掛上電話。
一轉身,她看見天香,看見一些驚愕的丫頭、奶媽——她根本忘了一切的又跳又叫。
「我們勝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你們知道嗎?快去告訴所有的人,快!」她跳著,跑著,一邊大聲嚷著。「你們快出來,快出來,我們勝利了,戰爭結束了!」
一剎那間,到處都是腳步聲,雲夫人,小怡,培元夫婦,丫頭,傭人,奔走相告,大家忘形地抱成一團,又叫又鬧,聲音直連三樓。不一會兒,雲老太爺也匆匆下來,當他知道是抗戰勝利時,同樣的狂喜掛在臉上,他雙手交握,來回踱了一陣方步,以平抑心中的激動——畢竟,勝利是屬於全中國的,哪分老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