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柏,」雲老太爺沉著聲音,微帶責備的口吻。「事情雖然解決了,刁大娘很給面子,但是——你怎能隨便動手打人?年輕人不能這麼浮躁,你更要顧自己的身份地位,記住,以後不能這麼魯莽!」
「是!」康柏連忙收斂心神。
「刁大娘本來要我交出一個叫康柏的人,」雲老太爺又說,「我告訴她,康柏是我的三女婿,她才作罷!康柏,這次的事是個教訓,作為我的女婿,你比之翔浮躁多了!」
康柏的眼光急速地掠過小曼,雲宗炎口口聲聲說女婿,他可知道康柏和小曼已結束了?但——小曼絕無半絲表情,淡漠如恆,似乎根本不是說她——康柏心中歎息,他是絕對沒有希望的了!
「是!以後我一定改過!」康柏說。
「刁大娘就會送之翔回來,你就留在這兒等他吧!」雲老太爺揮揮手。「小曼,你陪康柏上樓休息一下!」
小曼有幾秒鐘的猶豫終於還是慢慢走過來,也不出聲,只看康柏一眼,逕自走出長廊。康柏一陣劇烈心跳,又有一陣模糊的希望,下意識隨小曼出去。
小曼並沒有上樓,只是走向黑暗的後園。康柏知道,小曼只是不想在這種場合中為難他,卻也絕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他的希望——破滅了。
「你——可以不必陪我!」康柏站在她背後。
「我不是陪你,」小曼平靜而冷漠地,「我只是借這個機會離開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嗎?「康柏問。
他渴望看到小曼的臉,她卻絕不回頭——雲小曼豈是肯回頭之人?即使下地獄,她也只有一條向前的路!
「培之被學校開除,說他曠課太多,又結交不正當的人,」小曼說,說得像對一個全然無關的人。「最近家裡又發現他用了很多錢,是總管來報的!」
「老太爺為培之而下樓?」康柏問。他仍關心雲家的事,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他幾乎也是雲家的親戚了。
「還有大哥,」小曼搖搖頭,還是不肯回轉身。「上一次他已經輸了一個染坊和好多錢,媽媽不許他再動任何契約和錢,但是——他幾乎輸了一半爸爸的產業!」
「什麼?!」康柏不能置信。
輸了一半雲家的產業?雲家擁有半個成都市,那培元豈不是輸了四分之一的成都?這未免太離譜了,太驚人了,難怪他一臉孔的誠惶誠恐。
「媽媽很生氣,」小曼的聲音像平靜無波的溪水。「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事,大哥總有本領偷到契約和錢,她怪爸爸不管,又怕雲家被大哥敗光,就請爸爸下來分家!」
「分家?」康柏一震。一個大家庭的分家,等於就是說——承認了敗壞,而且向敗壞妥協,若真是分了家,雲家還能保持它的顯赫?
「其實,分家也只任由大哥敗得更快,」小曼在搖頭,在歎息,那神情一定很幽怨,一定很美,只是,康柏看不見。「也等於任培之壞得更徹底,相信媽媽也明白,只是——她跟爸爸鬥氣!」
康柏沉默著,他已是外人,能說什麼呢?除了惋惜,他真是不能表示什麼!
「鬥氣並不能解決什麼,反而使那些有企圖的人得益,」小曼另有涵意嗎?「白牡丹已得到她所想要的一切,艷芳也對媽媽懷恨,她們是惟恐雲家敗得不夠快,只是媽媽——她的愛恨都用錯了方法,找錯了對象!」
康柏輕輕搖頭,女人或女孩子,無論年紀多大,愛恨都是強烈的,他知道小曼以前的愛,小曼現在的恨?
「小曼,你知道——我為什麼打架?」他突然問。
「知道!」小曼出其不意地轉過臉來,她還是那麼美——那麼淡,那麼秀外慧中,卻——真是遙遠了,那神情遙遠得令人心痛。「不過——並不重要,是嗎?」
「是——」他只能這樣說,『你還沒有告訴他們?「
「不需要說,你知道說出來我會難堪,」小曼淺笑如舊,只是,那淺笑再不屬於他。「久而久之,他們自然會明白,尤其——當你結婚時!」
「誰說我要結婚?」他反問。他怎能和一個令他想嘔吐的女孩結婚?但——他說不出口,他是自作孽!
「不結婚做什麼?」小曼似乎真不在意。「並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熱衷於讀書!」
「我說過,我要往上爬,爬到盡可能的高,」他也笑了,笑得無奈。「失去一樣,我總要抓住另外一樣!」
「你可以抓住另外許多樣!」她在諷刺嗎?
他凝視她一陣,這麼美、這麼好的女孩,他真想擁她入懷,他真想握住她的手走向永恆——他已不再有機會,他只能這樣凝望著她。「小曼,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劉情——」他突然說。
她的臉一紅,羞窘使她更為嫵媚,昏暗中,那嫵媚有著神秘的巨大力量,拉著康柏——陷入更深的痛苦。
「不必提了,」她搖搖頭。「無論如何,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原則!」
「之翔已經知道了!」他黯然說。
「那——也好!」小曼掠一掠頭髮。「我有一個要求,我相信對大家——都好!」
「你是說——我們不再見面?」他敏感得很。
她眼光閃一閃,似乎很喜歡這種心意相通,只是——遲了,不是嗎?她永不能容忍一個在屬於她的那一段感情上有污點的人!
「你知道,對著你而表現得這麼平靜,是件很困難、很痛苦的事!」她坦白地。她仍愛他,表示得很清楚,付出去的感情怎,麼還收得回來呢?而且那種愛,是用心靈、用思想、用生命、用感情的,當她愛時,已融入了對方的心靈,思想、生命、感情,早已合而為一了,又怎能令這融合再分開?上帝也不能!
「小曼——」他一下激動起來。是愛,又何必大家互相折磨呢?他那漂亮得能吸引任何女孩子的臉,不受控制得痙攣起來。
「不,我是一個走直路的人,」她立刻搖頭。「沒有任何理由能令我回頭、讓我轉身,即使是死!」
他無奈歎息,小曼,小曼,這若是一時的意氣,怕就是永遠的遺憾了。錯在他,曲在他,但——但——既是愛,又何必——哎!小曼!
「我瞭解!我該受懲罰!」他說。
「最後一件事,」她微微一笑,「恢復你本來面目,好嗎?那會是——很美的一種回憶!」
「小曼,我們——連朋友都不再是?」他問,很急切。
「回憶中的朋友!」她欲離開。
「小曼——」他情不自禁地捉住了她的手臂,一股熱流傳向她也傳向他,只是一剎那,他警覺地放開。「你若不恨我,再見面時,希望能見到你美麗的笑容!」
「只怕——不再有機會!」她大步走了。
不再有機會?她是要——永遠離開他了,是吧?他又感覺到心痛,不只是心痛,他似乎感覺到心在滴血,然而——那椎心的一刀,是他自己刺的——怪誰呢?
他頹然靠在長廊柱上,他說要抓住往上爬的機會,但往上爬——是那樣無可奈何,他已失去小曼,他已失去了屬於他的整個世界!
若他有機會講出和劉情的原因,小曼——會接受嗎?小曼明知他不愛劉情,只是——只是——那理由又怎能說出口?
就那麼靠在柱上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愛在心中流過,悔在心中流過,他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一個空的軀殼,連意識都麻木了。天氣有一點涼,早上那種屬於春天的雨又輕渺渺的在飄、在飄,飄在他手上,身上,臉上,他長長透一口氣,站直了,揉揉眼睛,竟有些潮濕——春雨也飄進了他的眼睛?
邁出一步,突然看見另一根廊柱下站了個人,是——去而復返的小曼,或是根本沒有走?他心靈激盪,卻連呼吸都停止了,小曼——為什麼?
小曼是沉默的,沉默的小曼最美,尤其那黑眸,黑得又深又遠,又似柔波蕩漾。她就那樣目不轉睛地凝視他,那凝視有如一把帶蜜汁的刀,令他又甜又痛;他向前走一步,小曼不動,他再走一步,再一步,直到她面前。
「小——曼!」他呼喚,那不是從喉嚨、從口裡發出的聲音,它來自靈魂深處,來自感情盡端。
她不響,不動,臉上沒有一絲改變,那黑眸——卻燃燒著痛苦和矛盾,火焰是紅的,就像鮮紅的傷口。
「小曼!」他再喚,瘖啞低沉的呼喚,只掀起更多懊悔的波瀾。
小曼閉一閉眼睛,火焰斂盡,變成一片深藍的霧——水霧,那——也不是春雨?愛恨之間沒有妥協,她既不恨,那麼,仍在愛?怎樣的愛呢?
「我再來——找尋一個問題的答案!」她睜開眼睛,水霧消失,變成一片清澈,理智的清澈!
在感情上,她是超人?她能這樣快的控制了自己,她真是與眾不同,能人所不能,或是,她有更大的忍受痛苦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