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房內佈置十分樸素,放眼看去,只有一床、一桌、兩條長凳。胡二打了個手勢請二人坐下,自己也坐到床上。他先喝了口茶,這才慢慢的道:「天下堡堡主駕到,不知道為的是什麼事?」
韋長歌看了一眼蘇妄言,道:「十二年前離鴻山莊發生了一件滅門慘案,你可還記得?」
胡二聞言,臉上肌肉不停抖動,半晌,顫聲道:「記得,怎麼會不記得,當時負責驗屍的仵作,就是我……」他抬頭看著兩人,一臉狐疑地問:「你們?……」
韋長歌笑道:「你放心,我們此來只是想請你告訴我們一些關於當年慘案的情況,絕無惡意。」
胡二低下頭,沉默了半天。
韋長歌道:「離鴻山莊和哮劍連家這兩件案子,當年幾乎是驚動了整個武林,然而合這麼多武林人士和官府之力,卻依然毫無頭緒,十二年來,一直是武林中最大的懸案。你可還記得當年驗屍的結果?能夠一夜之間無聲無息的殺掉這麼多人——其中還有像關城和連伐遠這樣的高手,以兇手的武功應該不是什麼泛泛之輩、無名小卒,難道從屍體的傷口上就一點線索也查不到?」
胡二依然沒有說話,只有發顫的雙手讓人知道,他是聽到了韋長歌的問話的。
此時,天色已是黃昏時分,房間裡也開始慢慢暗了下來,從韋長歌問完話開始,三個人就保持著沉默,只聽得到三個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胡二陡的抬起頭來,呼吸急促,嘶啞著嗓子道:「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韋長歌立時接道:「不是人?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胡二瞇著眼睛,嘶聲道:「那個兇手……決不會是人……」
韋長歌和蘇妄言對視一眼,都屏息等著他說下去。
他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當了一輩子仵作,半輩子都在和死人打交道,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屍首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從來就沒有害怕過!在我們這一行裡面,也算小有點名氣啦。就只有離鴻山莊的那一次……我……唉,我還記得是十二年前的三月十六,那天一大早就來了許多鄉民,吵著離鴻山莊出事了。知府大人就派了我和李捕頭帶人去查案。」
他頓了頓,雖然事隔多年,但想起當年的事情,仍然止不住一臉的驚駭,可以想見他當年的恐懼之甚。
「一進去,到處都是屍首,血流得滿地都是,凝結成一塊一塊……帶去的捕快都嚇得腿腳發軟,膽子小點的,當場就昏過去了。我心裡也忍不住一陣陣的發麻,我蹲下身,翻過幾具屍體大致看了看,竟是魂飛魄散!」
胡二停下來,看著二人道:「韋堡主,蘇公子,請教二位,天底下用刀用得最好的是誰?」
蘇妄言道:「天下武林用刀的名家很多,百刀門、御龍幫都有許多好手,老一輩的蕭漠海、田尊、胡立身,如今的張萬壑、秦無端……都是刀法名家。但要說到刀快,還是要數關城,他的刀極快極準,據見過的人說,往往是電光火石之際便已取人首級。放眼當今武林,至今還沒有人能超過他。」
胡二嘿嘿一笑,道:「你們可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害怕?」
韋蘇二人都是一搖頭。
胡二卻又岔開道:「過了沒多久,連家也出了事,那個案子,也是我辦的……和離鴻山莊一樣,也是一個活口也沒留下……那個兇手,他甚至連幼兒婦孺都不肯放過!最小的一個,正偎在母親懷裡吃奶!」
他又炯炯地看向韋長歌二人:「你們說,這可還是人做的事麼?——不過我說那個兇手不是人,卻不是為了這個……」
胡二凝神想了半天,自言自語地道:「關連兩家,一共是二百三十七口,從種種跡象看來,應該是一人所為。除了關城的左臂和肋下有兩處傷口,其餘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一刀致命,這兩家都是武林中的名門,那麼多好手,居然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命喪黃泉!按說兇手闖入之後,先遇害的那幾個人可能沒有防備,但只要有一個人呼救或是看見,其他人就有了戒備,但,一百二十五個壯年男子,竟沒有一個人的劍是出了鞘的!有一間房間,有九具屍體,是連伐遠、連夫人和他的幾個兒子和得意弟子,他們圍坐在屋子四周,大約是正在商量什麼事情,而這九個人,竟都死在自己的位子上!沒有呼喊、沒有求救、沒有打鬥,甚至連站起來的時間都沒有!就像是兇手在一瞬間就殺死了所有的人……嘿嘿,」他乾笑兩聲道:「依我看,恐怕這些人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是怎麼死的!就算到了下面,只怕也只能做個糊塗鬼吧!蘇公子,你說天下間就數關城的刀最快,但這樣的事,他作得到麼?」
蘇妄言只覺手心慢慢沁出汗來,他張嘴說話,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像胡二一樣沙啞:「他作不到。」
「嘿嘿,作不到……天下沒有誰能作到……那個兇手,他不是人……」
蘇妄言莫名地打了個寒顫,黑暗中,韋長歌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聽見韋長歌的聲音跟自己一樣乾澀——
「但是我們已經知道,兇手是一個人,我們甚至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叫吳鉤。」
「……吳鉤?吳鉤!他究竟是什麼人?……」
胡二的臉色越發蒼白了。
韋長歌皺著眉頭,喃喃道:「當真一點線索都找不到?」
胡二搖搖頭。
蘇妄言本來一直陷在沉思裡,這時候,他突然像從夢裡驚醒一樣直起身來,清了清嗓子,問:「還有一個問題,你要是當真一無所知,又為什麼要躲來這裡?」
他不待胡二回答,又繼續問道:「當年經手這案子的是你和岳州府捕頭李天應,李天應莫名其妙死了,你在他死後,立刻失了蹤,到底是為什麼?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們?」
胡二原本臉色煞白,聽他問完,反倒舒了一口氣,道:「這件事說來雖然不光彩,我倒也不瞞你們。我雖說和死人打了一輩子交道,但那天見到的情景卻一直忘不了,這些年來,也說不清作了多少次噩夢啦……每次都夢見一地的屍體,一地的血,還有一個勾魂閻羅跟在我後面索命。唉,真是忘不了!」
他眼睛看著窗外,像是又想起了當年見到的慘狀,出了一下神,緩緩道:「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案子不是人做得出來的,這些年來,我暗地裡留心著,也沒聽說哪裡有類似的案子發生的,不過啊,這心裡老是放不下。我私底下問過李捕頭幾次,他也是這個念頭。嘿,說來慚愧,去年十月,我一聽到他的死法,聽到那句『你不是人』,我立刻就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案子,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索命閻羅又回來啦!他一死,我怕下一個輪到自己,連夜收拾包袱就離開了家……」
蘇妄言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簡單,看他表情也不像說謊,愣了愣,低聲道:「原來是這樣……」
韋長歌也有些失望,苦笑了笑,對蘇妄言道:「看來只能再找別的線索了……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回去吧!」
蘇妄言歎口氣:「好。」
兩人向胡二道了別,一起走出來,胡二也跟在後面相送。
到了寺門,韋長歌回身笑道:「今天謝謝先生了,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胡二笑道:「韋堡主客氣了,沒幫上忙,實在是對不住。」
韋長歌點點頭,一笑,拉著蘇妄言便望外走。蘇妄言回頭一看,見胡二合十而立,仍站在門口相送,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身道:「胡二先生,你這和尚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的!還真打算一輩子呆在這裡了?」
胡二也訕訕笑道:「蘇公子取笑了,做和尚有什麼好的。」
蘇妄言笑道:「那先生還是早點回家去吧,也省得家裡惦記。」
胡二詫道:「回去?那不是白白送命麼?對了,我在這裡的事情也還請二位千萬替我保密!」
蘇妄言臉色一變,韋長歌已急忙追問道:「什麼意思?既然知道兇手是個人了,你還怕什麼?」
胡二臉上驚愕之色愈加明顯,反問道:「兩位難道不知道麼?」
韋蘇二人異口同聲地道:「知道什麼?」
胡二道:「原來你們還不知道?雖然不知道李捕頭到底是怎麼死的,但那些人肯定是衝著我和他來的沒錯,為的,只怕還是關連兩家的命案!」
蘇妄言奇道:「那些人?」
「是這樣的,」胡二道:「我有一個兄弟,小時候就過繼給了一戶姓張的人家,兩家一直沒什麼來往,所以也沒人知道。張家是開米鋪的,得雲寺的平日所需米糧就是由他們供應的。我離家之後,就只有我那個兄弟知道我在這裡,他趁著送米的機會來見過我幾次。家裡人讓他告訴我,我走之後就有人找上門來,還四處跟街坊打聽我的下落,我女兒、女婿還讓我千萬別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