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個晴朗的日子,難道紅梅真的開了嗎?
不,這是不可能,只不過是他的胡思亂想罷了。
薄唇微微揚起,吳常暗笑自己的愚蠢。
然而當他推開門扉,眼前的景象令他猛然一怔。
面前是一株比他記憶中綻開得更繁茂的紅梅,風兒輕吹,梅瓣便漫天飛揚,如蝶舞翩翩,絢麗的美景教人迷眩,鼻間還嗅到迎風送來的冷冽清香,令人讚歎造物者的巧奪天工。
「這梅花開得真美,不過真可惜,終究是假的。」他接下從天而降的梅瓣,冷聲說道。
躺在他掌心的只是用櫻絹裁成的悔辦。
從天而降的花瓣,是吳行雁爬到屋簷上撒下的。
至於那棵盛開的梅樹,是畫在一塊巨大的絹布上,如破蛹而出的彩蝶展開羽翼,遮去原本在那兒的枯梅,代替它舞出栩栩如生的美麗。
而那股沁人的幽香,則是從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她的用心,他不得不佩服,卻還是用錯了地方。
「沒錯,這些雖是假的,但是我的心意卻是真。」寶貴兒拾起地上紅艷的梅瓣,唇畔有抹苦笑。「這些都是我用生命換來的,假使仍不能讓你感動片刻,那麼我也認了。」
若他親口說沒有感覺,那她也就死心,不再賴著他,也願意承認自己愚笨,想用僅剩不多的生命,做些無聊的傻事,甚至承認在發病的隔日,拖著虛弱無力的身子,用水粉掩飾她慘白得無血色的病容,只怕引起他的罪惡感,是個可笑的多慮。
「感動……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吳常的眸中有著迷惘。長久以來,他的內心只有怨恨悲苦,要如何體會「感動」這空泛的兩個字?
他長這麼大,還不曾體會過感動嗎?寶貴兒的臉上滿是同情與不捨。
她試著回想以前經歷過的感動,向他解釋道:「感動呀,就像是倏然撥動心弦,引起微微的顫動;像有道暖流緩緩地流過心口,整個人歡欣愉悅,有種流淚的衝動,甚至想把對方抱在懷裡,希望時光就此停留在這美好的時刻。」
吳常聽了,蹙起眉心。
「妳說的這些我不懂。」隨便抱人的衝動,他不曾有過,也無從想像。「已經死去的心,是沒有感覺的。」
又來了,面對挫折,他又要退縮不前,陷入自己設下的囹圄裡。
這次,她不准他再逃跑了。
「是你刻意忽略它,忘了該去感覺,才會誤認為它已經死了。」
她大步走向前,不顧羞赧地牽起他的手,覆在她的面頰上。
「你可以感覺得到很溫暖對不對?那就代表你的心還沒死啊!我知道你心中有著極大的痛楚,拒絕再度受到傷害,我不忍心見你獨自受苦,將悲傷分一半給我好嗎?這樣你就不會那麼痛苦了。」
她垂下眼眸,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下,滑過他的手背,流入他的心底。
即使他再怎麼欺負她,用言語打擊她,她都不曾哭泣,最多只是皺皺柳眉,嘴裡咕噥幾句,不久後又再度笑臉迎人,因為她倔強不服輸,從沒在他的面前表現出她的脆弱,如今卻為了他哭得這般傷心,有如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彷彿真的能夠體會他的痛苦。
難道她聽到什麼,或者是看了什麼嗎?
一般人都只當他是任性自私的大少爺,但是他內心不欲人知的苦,她卻知道。
「妳不是我,又怎麼會知道我心裡的感受?」
「我當然知道,因為……」寶貴兒突然收口。她心中的傷痛是一道無法解決的難題,就留給她自己品嚐吧,「是梅樹告訴我的。它每天都見到你的心傷,所以偷偷告訴了我。」
「死樹是不會開口說話的。」吳常瞇眼,不滿她的刻意迴避。
「這回你又錯了,梅樹它沒有死。花匠告訴我,它只是葉落枝枯而已,其實樹心仍是活的,只要好好照顧,相信明年就會開花了。」她擦擦眼淚,小臉再度揚起笑容,充滿期盼地望著他。
「有話直說,別用這種眼巴巴的眼神看我。」他淡淡地瞥她一眼。
「我可以留下了,對不對?」
「期限已經過了。」他面無表情地提醒道。她答應過半個月之內要讓紅梅開花的。
「可是……」她咬著唇,小臉不禁垮下。
「不過,看在梅樹需要有人照顧的份上,妳可以留下,直到明年花開,甚至年年花開,妳都可以見到。」薄唇揚起,他冷峻的俊顏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這真是太好了!」這代表他願意接納她了!
一股疲憊湧上,寶貴兒突然覺得頭暈目眩,頓時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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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個傻瓜,為何要這樣傷害自己?」吳常望著睡得極沉的人兒,靠坐在床榻旁,緊握住她的手,心疼地低喃道。
要不是吳行雁告訴他,他不會知道她為了做這些東西,已好幾天沒合眼,還受了傷;要不是卸去她臉上的那層厚粉,他不會見到她眼睫下的黑影深得驚人;要不是她突然昏倒,抱起那嬌小的身軀時,他不會心驚地察覺到她輕得讓人幾乎毋需使力的重量。
自從遇見他,她好像總是疲累不堪,總是傷痕纍纍。
指尖憐惜地撫上那清瘦的鵝蛋臉,失去粉嫩色澤的蒼白唇瓣,以及受傷的纖指時,吳常的愧疚感不斷地湧現。
因為他受到詛咒,凡是接近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他要所有人離他越遠越好,才不會被他所連累。
可是,她偏偏是個倔丫頭。
越要她走遠,她卻越靠近他,即使受傷也不怕,最後甚至走進他的心裡,打算賴著不走了。
「什麼都不知道,輕鬆過活不是比較愉快嗎?為什麼要擔負另一個人的罪惡,辛苦過日子呢?」
不過,也或許是她這般堅持的傻氣,改變了他長久以來的想法,讓他重新燃起對幸福的渴望。
他願意冒著再次被遺棄的痛苦,換取重新愛人的機會。
為了得到一份被瞭解的關愛,他決定捨去虛假的偽裝,將內心的黑暗面揭露出來。
遇見她是幸運或是錯誤,他無法斷定,但他已下定決心賭這一次。
若她聽了之後,無法接受事實,甚至厭惡他所做的一切,那麼他也只好黯然離開這裡,獨自過活。畢竟像她這般善良的人都無法接受他,那麼天底下還有誰會接受一個利用人心弱點的卑劣之徒?
得到真心,或是再度被棄,他只能從這兩者擇其一。
他已經無法再忍受孤獨地度過餘生,因為她讓他的心恢復知覺,甚至貪求更多的情感,想彌補過去未曾擁有過的缺憾。
「快醒來吧!只要妳想知道的一切,甚至是不願讓人知曉的秘密,我都可以毫無保留的告訴妳。」吳常凝陣望著她,再次運功,將體內的陽剛之氣源源不絕地注入她體內。
上次在湖邊,她冷得昏睡過去,他因一時不忍,將內力輸給她,之後她很快就醒來了,可是這回已經過了三天,為什麼她還不醒?難道她真的想丟下他不管嗎?
「你的手好溫暖。當日在湖邊釣魚,我失去意識時,你也曾這般溫柔的對我,對不對?」寶貴兒睜開眼,握住他的手,淡淡地一笑。
「對,那個人就是我。」他不再壓抑,順著心裡的意念,向前擁住她。「寶兒,妳終於醒了!」
吳常一反常態的熱情,讓寶貴兒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我睡了多久?」她怎麼覺得,他好像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
「妳睡了足足三天。」他聲音嘶啞,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答應我,下次不可以再傷害自己。」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這句話。
聽見他害怕又不捨的語氣,寶貴兒心中一暖,環住他寬闊的背,輕聲說道:「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有事別放在心上,說出來會好過些。」
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吳常的身軀驀然一僵,揚起苦澀的笑,離開她的懷抱。
「只要妳想聽,我願意告訴妳,但那些都是一般人不見得能接受的事,妳若沒辦法聽下去,可以隨時喊停。」
「好,我知道了。」面對他沉肅的臉,她同樣正襟危坐,以示慎重。「現在你可以說了。」
吳常知道,此刻自己必須坦白一切。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睛時,心裡已經有了決斷。
「我,不是吳家的子孫,甚至跟吳家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
第四章
他不是吳家的子孫!
寶貴兒聽到這驚人的秘密時,呆了一下,這才明白他為何有難言之隱。
擁有萬貫家財的吳家,竟是由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所繼承。
這事若是讓人知道了,不僅會為吳家帶來風風雨雨,吳家的遠近親戚們湧來的批評聲浪,更可能讓他這個大少爺地位不保。
他會這麼擔憂是對的,人言可畏啊!
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他一定背負著沉重的壓力吧?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開口對她說出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