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人從身後走過,她猛回頭,可是滿眼只有鏤花窗洞投進的一道道光影中飛揚的灰塵,並無一絲人影。
「哦,幽靈!一定是那個夫人的幽靈!」她恐懼地想。「我從沒做過壞事,應該不會有鬼尋來吧?」
眼淚突然湧出眼眶,恐懼和孤獨感佔據了她的心房。鳳兒轉身離開房間,用力將門關上,並彷彿怕有人追來似的將門上的鎖緊緊扣下。
突然間,她很討厭曾經住在這裡的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譚辰翮也許不是這樣冷酷的人!如果她不死,自己今天就不會受這種罪!
她抓著扶手,看著空蕩蕩的樓宇,感覺到一股寒氣直往自己的心裡灌。
「天哪,這地方好可怕!」她害怕地奔下樓,逃出客廳,逃到院子裡。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永遠地逃離這個鬼氣森森的地方!
可是眼下的她無路可逃,她跌坐在石凳上,任由眼淚狂洩而下。
「為什麼會這樣?」她坐在那裡哭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她不知道為什麼譚辰翮會突然翻臉將她關在這裡,但她相信一定是有什麼誤會,如果好好跟他解釋,他應該會聽吧?畢竟他並不是真的那麼不講理的人。
可是她要如何見到他呢?
日落了,她不知道;月升了,她沒有反應,可是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時,她卻大夢初醒般地突然跳了起來。
「辰翮!是辰翮!他來了!」她往門口跑去。
可是那聲音卻漸漸消失在隔壁的院落裡。
「辰翮!辰翮!」她大聲地喊叫,但沒有反應。
她不顧一切地尋著那聲音往院牆的另一面跑,可是聲音斷斷續續,她卻無法看見他,而她喊他的聲音也被那邊熱鬧的喧嘩聲淹沒了。
她好著急,她不能讓他就這麼走掉。
她抬頭看到突起的屋簷時猛然想到,便急急的往樓裡奔去。上了樓,沿著走廊跑到最高處,果真清楚地看到了她想看的一切。
隔壁竟是一個與幽夢樓完全相似,但更寬敞美麗並生氣勃勃的院落。
此刻那院裡燈火明亮,笑語不斷,好幾個穿著戲服,臉抹重彩的戲子正在花樹下整裝,而琴師鼓手們也在調弦擺琴,似乎正要開始一場演出。
擺滿食物的石桌前坐著滿臉笑容的譚辰翮,而那個言語尖刻、心思惡毒的巧巧正毫不知恥地趴在他身上。幾個丫鬟走來走去,侍候著他們。
原來隔壁是月香居!看到巧巧,鳳兒終於明白了她就是丫鬟口中的「夫人」。
轉眼看向譚辰翮,鳳兒呆住了,不是因為他與巧巧狎暱放蕩的舉止,而是為了譚辰翮臉上那抹她從未見過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笑容,明亮的燈火和月光下,那笑容像一把刀深深地在她心上割了一下。
「辰翮──」她無意識地大喊一聲。
也許是她異樣的聲音驚動了下面那些人,琴師歌女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她,四周突然安靜了。
譚辰翮同樣也抬頭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未變,但他的眼神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不是那個他昨晚還擁在懷裡對她輕言細語的妻子。
鳳兒看著他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她看不到昨夜的溫情,也看不到今天下午的怒氣,她看到的是負傷的雄獅面對強敵時既不願逃跑,又無力應戰的悲哀。有什麼是比強裝出的笑容和掩藏不住的悲哀更令人心痛的?
巧巧看到她,立即抱緊譚辰翮的頸子,大聲說:「妳喊什麼喊?城主的名諱是妳可以隨便喊的嗎?」
她的叫聲喚醒了鳳兒的意識,她眨眨眼,想重新回到自己最關切的問題上來,質問他為何要這樣對她?
可是面對那個虛假的笑容她無法做到,她只能輕聲問:「辰翮,你還好嗎?」
此言一出,譚辰翮神情一震,笑容僵在臉上。
巧巧卻鄙夷地大笑,道:「真是個瘋子!妳沒有看到城主正高興的笑嗎?沒有妳這個騙子在身邊,城主怎麼會不好?妳別掃興了!」
鳳兒沒有理會巧巧的喳呼,只是看著譚辰翮,見他聽了巧巧的話後無任何的反應,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她的心涼了。她傷感地問:「可以放我離開這裡嗎?讓我回到宋娘身邊,讓我們離開……」
「妳休想!」譚辰翮果決地說。他的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做錯了什麼嗎?」眼淚模糊了鳳兒的雙眼,她緊緊抓著木欄杆,淒慘地哀求道:「請你不要把我關在這裡,我好怕……」
她的聲音消失在無法控制的啜泣裡。
「怕?妳會怕嗎?少裝那種可憐樣!」巧巧斜著眼睛罵道:「下午妳跟我吵的時候不是挺橫的嗎?」
譚辰翮突然將巧巧從自己身上推開,站起來走到院子的另一頭。
巧巧對站在樓道上的鳳兒吼道:「妳滾開吧,不要再煩城主了!」說完,她走到譚辰翮身邊,挽著他,將他拉回到石桌邊。「來吧,讓我們聽曲吧。」
「辰翮,把宋娘還我吧……」
「別理她,我們繼續。」譚辰翮突然將巧巧抱起來,走回石凳前坐下。
坐在他膝上的巧巧得意地對著鳳兒撇撇嘴,對樂師歌女們喊:「唱吧,讓城主高興高興。」
琴聲再次響起。
鳳兒抹去臉上的淚水,說:「那根本就不是笑,你根本就不高興,為什麼要裝呢?尋歡作樂真能讓你高興嗎?」
說完,她像孤魂般地飄離了走廊。
譚辰翮僵硬地坐著,雖然琴音歌聲早已響起,但他仍然聽見了鳳兒說的每一個字,他的心也被撕扯著:她為什麼可以輕易地拆開他層層包裹的面紗,看透別人看不到的真面目?她為什麼能看清他的內心?
就為了這個,他也要遠遠地躲避她!
「舞孃呢?為何不跳?唱大聲點!」他高聲吆喝著,把巧巧抱得更緊。
輕歌曼舞,鼓鈸絲竹將月香居變成了彩袖飛揚,歌樂妙響的舞榭歌台,也將鳳兒的心攪得七零八落。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撒滿青白月光的走廊裡,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魔音似的笑聲、喝采聲像甩不掉的符咒纏繞著她,她感到自己四肢發涼,渾身無力,但她仍硬撐著走向離月香居最遠的那間房間。
她害怕黑暗,也害怕那耳邊縈迴不斷的音樂聲和笑聲,彷彿那些聲音同樣有鬼神攫取靈魂的力量。她渴望遠離他們,渴望找到一個可以躲起來的地方……
推開房門,房間裡愈加黑暗和可怕,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就像她小時候常常作惡夢,夢到害怕的事情而驚叫哭醒時,總是有大姊,或是宋娘抱著她,安撫她,讓她平靜。
可是今天,她知道自己的這場惡夢是沒有盡頭的。無論她多麼渴望有人陪伴她度過這個可怕的夜晚,都不會再有人出現。
站在門口,她無法再踏進一步,她不知道蠟燭在哪裡,也不知道今夜要怎麼度過,她的情緒突然在這一刻崩潰了。她抱著欄杆放聲大哭,彷彿只有哭聲可以驅除她內心深處無邊無際的恐懼感和無肋感。
她淒涼的哭聲被歌舞音樂聲和淫聲浪調淹沒。
聲音嘶啞了,身子哭累了,她昏昏沉沉地趴在走廊上睡著了。
鳳兒,妳不能在這裡睡,妳要堅強,要照顧好自己,妳答應過我的……
是誰?是誰在她耳邊喊?
哦,是大姊!是大姊!可是她為什麼不出來?我為什麼看不見她呢?
「大姊,妳出來吧,我會堅強,我會照顧好自己,我會的!妳快出來,讓我看見妳,讓我看見妳啊!」
沒有回答,大姊走了!
「大姊──」
涼風乍起,一片落葉落在她臉上,她驀然驚醒。
摸摸自己沾滿淚水的冰冷的臉和手,她喃喃自語道:「不,大姊,別走,我會堅強的。我不能在這裡睡著,我不能生病,我要好好活著找到姊姊和妹妹,我不要死在這裡!」
她抓著欄杆站起來,在隔壁院落傳來的嘻笑和歌樂聲中,瑟瑟發抖但堅定地走向黑暗的房間。
在淡淡的月影中,她終於在抽屜裡找到了蠟燭,並將它點亮,儘管只是小小的一點火光,但卻給了她極大的勇氣。
看看這間窄小簡陋,但傢俱一應俱全的房間,她決定這就是自己今後的臥室,但她得先將它打掃乾淨。於是她努力排除心頭的雜念,一心只想著打掃,以此摒棄心頭的恐懼。
她將窗戶推開,讓室內的空氣流通,再將所有多餘的擺設統統掃進一個大木桶裡,又將床上破舊的床幛帷幔扯掉,選出好的做抹布,其餘的扔進木桶裡。再將床上的被褥一一拿到外面走廊上拍打,掛在欄杆上讓月光秋風將霉氣驅除。
然後她找出一個銅盆到院裡的井邊打水。
雖然掛在井邊的吊桶又重又大,而她也從來沒做過這樣的粗活,但她還是努力地模仿著在家看到傭人們從井裡汲水的樣子,在多次嘗試後終於打滿了一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