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遠征暗暗地歎了一口氣,望向坐在餐桌對面的兒子。
他的面色黝黑,一雙眼睛隨時迸射著犀利的光芒,鼻子下的薄唇及性格的臉部輪廓,使他看起來成熟又危險。此時,他正拿起一張餐巾紙,輕輕地拭過嘴角,那動作優雅卻又機械。
「爸,我先上樓了。」男子說完話,隨即走了出去。
沈遠征看著兒子的背影。他總是這樣,生命中彷彿除了工作!就什麼都沒有了。
自從他接管了公司的業務,每天對他來說都是工作日,沒有休息、沒有朋友、沒有娛樂、什麼都沒有。
他不是不喜歡現在的兒子,只是更懷念以前的他,以前的兒子吵吵嚷嚷、神采飛揚,會和姐弟打成一片,笑成一團。
然而,一件事卻使這樣的和樂氣氛變質了——
在兒子大三那年,他常常聽他談起他的學妹,那個被他稱為「熱情又冷漠、堅強又脆弱、集天下所有令人關切和愛慕的特質」於一身的女孩。
他妻子常淑菁常告訴兒子,如果他喜歡人家,就把她帶回來讓家人見見。
但令人意外的是,兒子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不,現在還不行。」他低聲說,笑容隱斂了些。
他們不懂是怎麼回事,但大女兒盈盈卻說:「媽,我們也不知道那個女孩是怎麼想的,這樣反而會嚇到人家,而且我看八成是朗朗單相思。」說話間,她投向弟弟的目光裡,充滿了詢問和疑惑,而他卻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妻子靠過去坐在兒子旁邊,伸手將他的長髮揉亂,雙眼直視著他。對視中,他和妻子倆了然了——
是的,就是從那個時候,兒子的笑容就漸漸消失了。
剛開始時,他還會去勉強掩飾,但到後來,連敷衍的笑容都沒有了。
那個女孩的出現,就像是吸引光源的物體,一點一滴地將兒子的活力、開朗、陽光……統統帶走了。從那個時候起,屬於朗朗的那份溫馨就再也不見了。
沈遠征不禁又歎了一口氣,要是那個女孩沒有出現就好了!
「朗朗。」他叫住了兒子。
「什麼事?爸。」轉回頭,沈常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沈遠征歎了一口氣,「朗朗,我有話對你說。」「爸爸,要聽這個年度的營運計劃嗎?」沈常朗以為父親要談的是這個,於是又走回餐廳。
「不是,我不是說這個。」沈遠征望著兒子沉默的神情,猜測著他接下來的話,會讓兒子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要告訴你的是……」他清了清嗓子,「我決定解除你的總經理職務。」
什麼?沈常朗以為自己聽錯了,有些驚訝,「爸,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當然。」沈遠征清楚地說,「我要解除你的總經理職務,然後由愷愷暫時接任。」
「為什麼?」沈常朗還是有些不能相信,「我在工作上有出什麼錯嗎?」
「不,你的工作非常出色。自從兩年前你代替盈盈接管了總經理的工作後,公司的發展與業務皆蒸蒸日上,而且你還積極的開拓了海外市場,讓我們在美洲及歐洲皆有分公司。」沈遠征正色道,「但也正因為這樣,我才要解除你的職務。」
沈常朗皺起了眉頭,「爸,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沈遠征有些激動了,「自從你進公司這幾年來,沒有度假,沒有週末,甚至連最基本的休息都沒有!我不允許我的員工出現這種情況!」
沈常朗的眉頭依然沒有展開,「這是我自願的,爸,你不用負責任。」
唉,讓人操心又固執的孩子!
沈遠征於是決定速戰速決,「我明天會向董事會提出放你三個月假的事,在你放假期間,就由愷愷先接管你的工作。」
「爸,你這是假公濟私。」
「你也知道我這是假公濟私!」他飛快地道,「你現在需要的是休息、假日、陽光,我不想看著你把身體搞垮!況且,愷愷已經在公司實習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想他會做得和你一樣棒的。」
「可是,爸,這樣做實在是太突然了。這麼重大的人事變動,沒有董事會的全體通過,是不能執行的。」沈常朗總算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他們會同意的,」沈遠征說,「實際上,我已經和他們打過招呼了。」
沈常朗注視著父親,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那,愷愷什麼時候來接任?」沈遠征道:「下個月。」
「好的。」反正在下個月來臨之前,他還是要工作的。
沈遠征有些失望地看著絲毫沒有休息打算的兒子,「朗朗,爸爸大老遠飛來加拿大看你,你就不想陪爸爸聊聊天嗎?」
聊天?沈常朗吃了一驚,這已經是好遙遠的事情了。是啊!自從自己來到加拿大後,他就沒有再和家人好好的交流過。
他望向父親,曾幾何時,父親的頭髮都花白了,眼角的皺紋也變密了……一絲歉疚迅速湧上他的心頭。
「對不起,爸。」他承懇地說。
沈遠征不知道自己下面這番話,會不會再勾起他的痛楚,但是七年了,什麼樣的往事也都應該被淡忘了。
「朗朗,你恨我嗎?」他的語調中,飽含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愧疚。
沈常朗愣了一下,「怎麼會?爸爸?我從來都沒想過伊泰是我一個人的,而且愷愷也的確需要些磨練。」
他以為自己說的是這些嗎?沈遠征不禁暗自苦笑了一下。
沈常朗接著說:「伊泰從來都不是我所渴望的。」說到後來,聲音低了下去。
是啊!伊泰從來就不是他渴望的,他想要的,就只有一個女人,一個背叛他的女人。他自嘲的笑著。猛然,他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他抬起頭,驚愕地看著父親。他為什麼要提起這個禁忌話題?
沈遠征愛憐地看著他,把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回家吧!朗朗。如果你不恨我,為什麼不肯回家呢?」
回家?回到那個傷心地?他弄不懂為什麼父親會這樣要求。
「爸爸,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人和任何事而恨過你。」他特別強調著「人」和「事」,卻不正面回答父親的問話。
沈遠征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朗朗,忘了以前的事吧!難道時間沒有沖淡一點你要逃避和忘記的事嗎?」
沈常朗的劍眉緊擰在一起,聲音有些沙啞,「爸,你忘記答應過我的事了嗎?」話完,他不悅的走出餐廳。
沈遠征沉默了下來,眼角有些濕潤。他這次的勸說又失敗了,而且又帶給他傷害了。
是呀!他怎麼能夠忘記答應他的事呢?
七年前那個大雨傾盆的晚上,沈常朗渾身淋得濕透,臉色慘白,神情痛楚的打開家裡的大門。那時,全家人都被他的樣子嚇壞了。
雖然他全身不停的顫抖,卻出奇的冷靜。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向他們請求:「爸,媽,讓我離開這裡!我要永遠地離開這裡。」
常淑菁最先反應過來,一把將他摟在自己懷裡說:「好、好,回來就好。明天我們就去加拿大。」
聽到了這句話之後,沈常朗什麼也沒說,只是將頭靠在母親的肩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沈常朗去了加拿大,一晃就是七年。
這七年,他承擔了所有的海外業務,極力拓展伊泰的規模。可是他整個人彷彿將全部的生命力都留在過去,留在了再也尋不回的時光裡。
要是那個女孩沒出現就好了,沈遠征模模糊糊地想,要是她沒有出現就好了。
沈常朗走進書房,反手開上了門。不同於每天的習慣,他走到落地窗前,凝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色,雙手不自覺地緊握在一起。
七年了,七年來,家人很有默契地不提起這個話題,但是父親今天卻破了例。他也希望自己能夠忘掉那些如惡夢般的過去,重新做回自己,可是生命中沒有了她,又怎麼能夠稱作是「生命」?
他迷茫地將額頭抵在窗上,無法宜洩的痛楚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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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當沈遠征來到餐廳時,他微微一愣,一向生活規律的沈常朗還沒有到。
「早安!爸。」正想著,沈常朗已出現。
「早安。」沈遠征仔細地捕捉著沈常朗每個動作,觀察著他的神情變化,可惜,他一無所獲。七年的時間,已經將一個活潑開朗的單純男孩,磨練成一個成熟而深沉的男子了。
沈常朗打開早報,開始一天的作息,父子倆一時無話,只有女僕在廚房忙碌的聲音。對於這點,沈遠征早已習慣了。
突然,沈常朗左手拿著的咖啡杯,啪的一聲摔在地上,不過,他卻視若無睹,依然緊盯著手中的報紙。
沈遠征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朗朗,你怎麼了?」他從來沒看過兒子這種樣子。他是怎麼了?
沈常朗彷彿沒聽到父親的問話,仍然是握緊著手中的報紙,脆弱的報紙就在他的手中裂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