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宗既欣慰又感傷,目光極是柔和,「洛兒,你可知道下嫁赫連代表了什麼?」
「皇兒知道。」楚洛的目光明澈,語氣沉穩:「皇兒自小跟著三皇兄習過一點騎射,也向西瑛師父學過一點胡人的語言,身體自幼也比皇姊健康。父皇若是定要選一名公主外嫁,皇兒才是最佳的人選。」
「可是你年紀還小……」熙宗沉吟不決。
「皇兒今年已經十七了,就讓皇兒擔負起公主的責任吧。」楚洛年輕的臉龐,泛起了一朵明亮而自信的笑靨。
想當日笑得如此自信,然而到了今日,她卻已經笑不出來。
越靠近赫連部落,楚洛越是心慌。
雖然她已經決心要承擔公主的責任,然而赫連畢竟是蠻荒邊地,風俗與中原完全不同,赫連王又已經四十來歲,還娶了好幾任的妻子,前年又剛剛迎娶了西方身毒國的公主……所有的一切,都讓她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年輕公主心亂如麻。
只是她雖然心亂,卻不後悔。
如果再重來一次的話,她依然會挺身而出,擔下這個責任。
楚亭的身體太差,她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嫡親姊妹去送死,而只想著明哲保身。
「算了,不要再想了,如今只能走到哪算哪,像三皇兄常常拿著兵書笑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前面什麼人!?」車外突然傳來鐵器的鏗鏘聲,接著便聽彌夏在前方厲聲喝問。
清朗有力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在下是赫連部落萬戶長阿穆朗,奉王命特來迎接公主大駕。」他說的是胡語,楚洛勉強能夠聽懂。
三皇兄凰霄曾鎮守北疆三年,回朝時,帶回了一名胡人侍衛阿木西瑛,楚洛自小就喜歡黏著這位英武爽朗的三皇兄,順便也跟著西瑛學了幾年胡語,再加上由京都到塞外,這一段路程足足走了半年有餘,途中無聊時,她也跟著彌夏和赫連王派來的侍女,學了不少胡語,如今愈發的純熟。
她掀開車簾,遠遠看見前方有二十騎駿馬,踏著揚沙飛馳而來。
騎在馬上的人身穿赫連侍衛的戎服,身披黑色披風,馭風疾馳,顯得格外的剽悍勇猛。
為首的黑衣男子手揮著一柄金紅色令旗,瞬間奔到了眼前。
駿馬嘶鳴揚蹄,人立停下,男子早已經跳下了馬背,走到彌夏面前,將手中令旗雙手奉上,再將腰間的虎頭金牌也遞到彌夏手中。這一連串的動作絲毫沒有停滯,絕不拖泥帶水,顯得男子格外的敏捷剽悍。
男子抱拳朗聲說:「在下阿穆朗,拜見彌夏大人。前方山丘最近經常有盜賊出沒,族王恐怕小賊延誤公主行程,特派在下前來護衛公主安全。」
彌夏接過令旗和腰牌,仔細審視片刻。
接著,他回頭示意士兵收起手中刀劍,對來人笑說:「原來是阿穆朗大人,久仰久仰。聽說大人在華林山戰役屢立奇功,深受大王賞識,可惜在下當時身在異邦,無緣得見。今日能親眼見到大人丰姿,彌夏感到萬分榮幸,有勞大人護駕了。」
兩人客套幾句,阿穆朗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氈車,目光正好與好奇探出頭來張望的楚洛相接。
剎那間,有種奇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掃過楚洛的腦海裡。
黑髮黑眸的男子,身形高挑瘦削,眉目銳氣俊朗,深得看不透的黑眸內漾著奇異的光,看似溫潤朗然,卻又像隱藏著什麼。
兩人目光相接,楚洛怔了一怔,而他的臉上泛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轉瞬即逝,難以捉摸。
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覺。這麼真實、風神俊朗的一個人物,卻讓她產生一種輕飄飄的虛無錯覺。只是短短的一個照面,卻讓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全的感覺。
只是錯覺吧,畢竟彌夏大人都已經確認了這男子的身份。她只是……太累了吧……
楚洛靠坐在車廂內,輕呼了一口氣,希望甩掉腦裡的胡思亂想,只是這奇異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一直到夜晚來臨。
沙漠晝夜的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夜裡卻寒冷刺骨。
氈車大隊在山腳下的淺灘處落腳。
寒冷,再加上疲勞,除了站崗放哨的衛兵外,所有人都早早的鑽進了帳篷。
織錦玉帛的帳幕內,楚洛默默地在鏡前梳理著長髮。
長及腰的青絲在手中滑如綢緞,鏡中淡紅的容顏透著迷茫的目光。
這樣年輕而美麗的容顏將要交託給怎樣的一個人?
赫連的侍女私下間互相悄悄低語,說她們的王既殘暴又好色,所有族人都懼怕他……
她真的能夠跟著這樣的異族人共度一生嗎?
她到底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命運呢?
命運之神沒有答案。她自己也想不到答案。
鏡中的星眸愈發的茫然、悵惘。
「公主,彌夏大人有事求見。」侍女在帳外稟告,聲音裡透著輕快,想是看到了彌夏格外的興奮。
「請問彌夏大人有什麼事?」彌夏的深夜來訪,讓她不禁奇怪起來。
彌夏的聲音自帳外傳來:「赫連王命阿穆朗向公主傳話。」
「請說。」楚洛停下了梳理青絲的動作。
「事關機密,請公主私下接見。」回答的是阿穆朗,聲音沉而有力。
「請梢等。」不得已,楚洛只能讓湘瑩匆忙為她挽起頭髮,掀起帳簾,讓彌夏與阿穆朗兩人進來。
「赫連王有什麼話讓大人傳達?」她看著站在彌夏身旁的阿穆朗。突然問,白天那股怪異的感覺又再度向她襲來。
他們兩人在微笑。相似的笑容,相似的容貌,淡淡的笑容難以琢磨又意味深長。在這一瞬間,詭異又不可捉摸的氣氛瀰漫了整個營帳。
她還來不及警惕或者示意,在下一刻,阿穆朗已經出手!
豹子一樣的身子,兇猛,敏捷,向著她猛地撲來。接著,頸上一陣劇痛,阿穆朗的微笑在她眼前虛晃著放大。
在這最猝不及防的一刻,她終於領悟到隱藏在溫潤目光下的是什麼——那是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嘲諷和張狂。
他笑的是什麼?嘲諷的又是什麼呢?
是嘲笑世人看不透他真面目的愚蠢,還是他將世人玩弄於股掌上的得意狂妄?
可惡!
下一刻,楚洛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
「啊!公主……」凌晨時分,女人的驚叫幾乎震破營帳內熟睡中人的耳膜。
護送公主出塞的中原使者——尚志,連衣帽都來不及穿戴整齊,狼狽又慌張地衝進了公主的營帳。
「什麼事?公主?公主呢!?」偌大的玉帳內沒有公主的身影,只有湘瑩一人驚惶失措地瞪眼掩口,歪靠在矮桌子旁。
冰冷的恐懼感瞬間幾乎淹沒了尚志,他慌忙跪下,握著湘瑩的肩膀,「發生什麼事了?公主呢?」
「公主……」湘瑩顫抖著說:「公主被彌夏大人擄走了!」
「什麼!」尚志大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奴婢沒有胡說!」湘瑩突然哭了出來,嚷道:「昨天深夜,彌夏大人帶著阿穆朗大人進帳求見公主,說有要事稟告,可是他們一進帳就襲擊公主,還把奴婢打昏了。後來的事情,奴婢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尚志放開了湘瑩,扶著桌子站起身來,只覺天旋地轉。
把公主弄丟了,可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啊!
「彌夏為什麼要擄走公主?他不是赫連王派來的使者嗎?」整件事都讓他覺得難以置信,他扶著桌角呆了片刻,向著營帳外喊道:「把昨晚站崗的哨兵叫進來!」
過了片刻,士兵慌張地回報:「大人,昨晚的哨兵是阿穆朗的手下,昨天他帶來的二十人全都不見了!」
「什麼!」尚志用力捶向桌子,桌面的燈台被震得跌落地毯,骨碌碌的滾到了一邊。
「統統都是廢物!該死!營地連夜走掉了二十幾人,你們難道就一點也沒察覺到嗎!?」尚志氣紅了雙眼,一腳踢翻了前來稟告的士兵。
士兵全都跪在地上,頭碰地,噤若寒蟬。
尚志氣了半天,終於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氣也沒用,如今要考慮的,是如何盡快把公主找回來,最重要的是,要想想該如何自保。
他命令士兵繼續在原地紮營,一方面派人在方圓百里找尋公主下落。
另一方面他派人到赫連部落,向赫連王質問,同時修書一封,派親信日夜兼程送給中原熙宗皇帝,信裡將公主失蹤的所有責任,全都推卸到使節彌夏和赫連王身上。
¤¤¤¤¤¤
頸上的劇痛讓楚洛昏沉,墮進黑甜的迷霧裡似乎可以稍微減輕痛楚,然而劇烈的顛簸卻折磨得她不得不睜開眼來。
頭痛欲裂,她把頭埋在一個人的胸膛內呻吟出聲,胯下幾近瘋狂的顛簸,幾乎讓她忍不住要嘔吐起來。
下一刻,楚洛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一抬頭,只見四週一片揚塵,駿馬在黑夜的沙漠上狂奔。阿穆朗攬著她,圈在她腰間的手臂就如鎖鏈一般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