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過冥君可曾見到一名年輕小姑娘,冥君搖頭道沒有。
她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就是那條覆蓋在他臉上的手絹,緝上繡了幾朵清麗百合花,原來那正是她的名字。
好幾年前他就查出她的身家姓名,也知道她家居何方,將「司徒百合」這個人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一直沒出現在她面前,是因為他尚有更要緊的仇待報,他費了幾近五年的工夫,才與冥君將昔日世仇一個一個清拈掉。
無仇一身輕,她那時說著要留五文錢去買饅頭的聲調開始在腦子裡更加清晰,彷彿提醒著他——
別忘了,仇人還有一個,她。
所以,他找來了。
尋她見死不救之仇。
宮天涯停下推拿她腳踝的動作,替她套回襪履,拉妥裙擺。
「你真的曾放心不下,再度回過頭來找我?」他長指挑撩她散敞開來的如瀑長髮,將它卷在指節裡,驚訝它竟然如絲綢般柔軟細緻……不只是她的發,她的肌膚也是滑膩剔透。
他頭一次這麼仔細打量她。她的模樣他一點也不陌生,這幾年來,他偶爾遠遠見她,看著這沒天沒良的小姑娘吃喝玩樂樣樣不缺,有時見她喜悅大笑,他便猜測,這姑娘九成九將多年前拋棄一條人命的事情給拋諸腦後,每當他這麼想,對她的怨懣就更深一成,新仇舊恨累積起來可是相當驚人,他已經弄不清楚是恨她還是氣她,或是更多更多他還沒弄懂的情緒——
他只知道,他確確實實是靠著一股要站在她面前撂下「我是來報你見死不救之仇」狠話的強烈意識才能活下來,也才能用著冥君也吃驚的神速恁快恢復。
可是,狠話撂完呢?他心裡快意了嗎?似乎也沒有。
反而望著她的睡顏,他不知所措。
如果是來報仇,不應該看她看得出神,應該狠心解開她的穴道,讓她好生嘗一嘗腳骨使勁折回原處的劇烈痛苦,最好是疼到她臉孔扭轉、雙唇慘白、滴答滴答地大把大把灑眼淚,這才是尋仇的樂趣。
思及此,他陰鷙伸出長指——
替她擦掉櫻色軟唇唇角溢出來的酣香睡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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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窟窿大洞深歸深,卻還算舒適,尤其是它上頭開的那個大洞,方便附近的果樹掉下熟透的果實給她填飽肚子,一早醒來就撿到三顆拳頭般大小、紅通透亮的蘋果,司徒百合心情不差,隨手在衣衫上擦擦就大口咬下。
嗯,又香又甜又多汁,滿口生香,這種品項優良的蘋果,在市集上少說也要二、三十文錢才能買到的高檔品,沒想到在山林野郊也能讓她拾到,一次還撿三顆,嘿,賺到。
「真希望明天再滾幾顆下來,不然我就得餓肚子餓到腳踝痊癒才能爬出窟窿求救哩。」她一會兒就啃掉大半顆。「不知道洞口旁有沒有梨子樹李子樹桃子樹什麼的……換換口味才不會吃膩。」她大姑娘還有心情點菜。
洞旁還有一處水窪,積著冰沁舒服的山泉,清澈見底,甘香可口,那小小一池,正好足夠她一整天飲用或擦手擦腳,用光了,睡醒還會自動又積成一窪,可方便得很。
洞口透進光線,將洞內一方照得溫暖明亮,她打懷裡摸出一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幸好她向來有習慣放本書在身上,像在餐館等上菜或是排隊等吃豆腐腦,她都有書能讀,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
司徒百合挑了最適合閱讀的角落,半傾著身,咬口蘋果,讀段《幽魂淫艷樂無窮》,倒也頗自得其樂。
宮天涯沒想到這小姑娘如此怡然自得,分明身處於劣勢,她還能開心哼著曲兒,將能不能平安離開窟窿大洞這種重要問題擱在一旁,沉迷在書中世界,偶爾發出悶笑,偶爾又隨著字裡行間紅了鼻眼。
他從洞外遠處的樹梢俯瞰洞裡一舉一動,實在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性子。
「笑得這麼甜?到底害不害怕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窟窿大洞?」宮天涯手裡也正把玩著一顆蘋果,與她清早撿到的三顆同樣大小——撿到?深山野林裡哪能撿到這種高價水果?!還好巧不巧哪兒不滾,就滾進她睡的窟窿大洞?
天真。
他咬下果肉,覺得嘴裡泛開又甜又酸的滋味,深深咀嚼,甜味勝過酸味,果香濃烈,黑翦分明的眸直勾勾凝覷膠著在司徒百合身上,她啃著蘋果的模樣很滿足,光瞧她,不難猜測她手裡那顆蘋果多美味。
她笑得多甜,他此時在嘴中嘗到的果香便有多甜。
「我在想什麼?!」宮天涯丟開吃掉幾口的蘋果,心煩意亂起來。
「哈哈哈……這作者腦子裡到底裝什麼呀?好好笑……」司徒百合看書看到狂笑,銅鈴般清脆好聽。
宮天涯抹著臉,本該是無力沉吟,突地也跟著她笑。
她真隨遇而安,從跌落窟窿大洞裡就沒聽她哭泣半聲,也不見她驚慌失措,到底該說她膽量大還是反應遲鈍?
「她說……明天想吃梨子李子桃子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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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在腳邊撿到兩顆大梨、六顆李子和兩顆桃子,司徒百合也不笨,嘴裡吃著水果,兩顆晶亮的眼珠子骨碌碌的轉,透過洞口往外瞧,卻沒瞧見半條人影,她心裡有數。
她自認為從小到大沒做過幾回善事,山裡的精怪神仙理當不會特別幫助她,那是好人家才有的權利,她是司徒家養的小壞蛋,平時打雷閃電都不太敢離開家門,生怕老天眼一岔,將她劈個半死,所以她不會蠢到以為上天為了眷顧她,讓她要吃什麼有什麼,餓也餓不著。
既然不是老天幫忙,那想當然耳,只有那個知道她摔進窟窿大洞裡的人嘛,呵。
「要是午覺睡醒能嘗到一顆大西瓜就好了,最好是冰得透涼,吃來一定帶勁。」光想就淌口水哩。
當真晌午過後,一顆翡翠碧玉的圓西瓜從洞口滾下來,很巧妙地避開她習慣仰著讀書的那塊地方,否則瓜破她的腦袋也跟著破。砰的一聲,西瓜還裂成四塊,方便她食用。
「晚膳會不會有可能滾石榴還是甜橙下來?荔枝也不錯,我也有點想吃野山莓……」管它那些水果有沒有可能在山林裡出現蹤影,更不管季節對不對,反正她開了口,那些水果就會自動滾下來。
雖然她也想吃些熱湯熱菜,不過如果在這種鬼地方都能滾落一盤紅燒蹄膀或是一隻烤鴨,再加上白飯一碗,感覺太突兀也太刻意了,所以她也別太為難人才好。
不過她比較好奇的是,要是她說一句「希望明兒清早,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男人也主動滾到窟窿大洞裡來」,不知道願望能不能實現?
老是偷偷摸摸不現身,不出手凌虐她也不救她,嘴裡說恨她又不明確地報復她,到底想做什麼呢?
她本來是為了逃離他的魔掌才摔到窟窿大洞裡來,算算她都摔進來一兩天了,那頭突然幻化成色慾熏心的惡狼若真有心欺負她,早就趁這大好機會跳下窟窿大洞對她為所欲為,現下放她一人在此……大概是存心想嚇她,順便聽聽她會不會緊張害怕地哇哇大哭。
那她現在這麼悠哉好像很對不起他哦?
司徒百合啃乾淨清甜的瓜果,拿手絹在清水山泉的水窪裡搓洗擰清,將小臉嘴邊的瓜液果籽仔仔細細擦掉,順便抹抹臉蛋,沁涼的冰意讓她精神更好。
好,吃也吃飽了,睡也睡足了,該來做些尋常姑娘家遇到事情該有的反應,盡一下她的責任和義務。
「嗚……有沒有人在呀?救命呀!我被困在這裡好幾天了,這裡好黑好暗好可怕,嗚……」
宮天涯聽見幽幽哭泣聲從窟窿大洞裡飄了出來,原先躺靠在林裡樹梢上的他睜開眼,坐直身子,從這角度望去,只能看見司徒百合半邊被洞裡照不到陽光的陰蜷身子正背對他,一顫一顫的,好不可憐。
「救命呀,嗚嗚嗚嗚……卡。」啃桃子的聲音。
他皺眉。之前她不是還讀書讀得很開心,半點也不在乎身陷窟窿,今天怎麼反常了?
「蘭哥、一戒、老管家,嗚嗚……你們都不知道百合一個人在這裡好害怕,唔唔。」嚼李子的聲音。
害怕?他還真看不出來她有害怕過,再說……現在哭也似乎晚了些,她早該在摔昏的隔天醒來先嚎啕大哭一頓,現在都過了好些天,反應也慢得太詭異了。
「百合在這裡都沒有東西可以吃,要不是靠著樹上滾下來的果子勉強填腹,百合就要餓死了,嗚嗚……好餓,餓到沒力氣動,而且百合腳上還有傷,不趕快看大夫的話,以後會變成瘸子,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嗚嗚……夜裡蜷睡也好冷,沒有被子沒有暖火爐,冷風呼呼吹一整夜都沒有停,百合都快生病了,嗚唔……好甜哦……」最後那句小到幾不可聞的讚歎是為了嘴裡那顆大梨子的好滋味。「嗚,救命呀……呃!」打飽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