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以情的手緊緊握成拳,她的指甲陷入掌心,卻一點都不覺得痛。
她沒有感覺,什麼感覺都沒有。只要有著洋娃娃般無辜而遲鈍的武裝,就可以當作什麼都聽不懂,什麼都沒辦法傷害她……
「媽,不是姊姊的錯,你不要這樣。」臨時取消通告趕到醫院的尹浬,此刻也顧不得來來往往醫護人員對他的注目禮,傾身過來,試圖要化解。
「你也一樣!」焦急,驚恐又憤怒的母親,盲目地為自己洶湧的情緒風暴尋找出口,把一切都發洩在兒女身上。「大學不好好念,去當什麼明星,演員!你爸爸對你期望有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墮落就算了,還拖著你姊姊到處去,如果不是你叫以情去住你買的房子,跟一些三教九流的人來往,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買房子,是要給你們住的,可是你們連看都不屑看一眼。」尹浬的手也握成了拳,他的嗓音裡有著壓抑的憤怒。「姊姊在家裡只能當受氣包,從來不會反抗,我看不下去了,才叫她搬出來的。」
他們的母親發出一聲幾近崩潰的悲鳴。「從小給你們最好的,一點苫都捨不得讓你們吃,哪裡委屈你們了?現在長大了,卻變成這樣忤逆不孝,還反怪我們?!」
顧以情自己雖然已經像風中的楊柳一樣顫抖著,卻還是無法擺脫長女、長姊的天性,站了起來,擋在弟弟和母親之間。
「不要再說了。」她面對著出現在螢光幕前總有著燦爛明朗笑容、此刻卻因為憤怒而微微扭曲的俊瞼,堅定地說:「你出去,去樓下買點東西上來。媽媽晚上什麼都沒吃。」
「可是……」尹浬還想抗議,卻在姊姊悲傷的眼光和堅持的語氣中認輸。「去就去,我馬上回來。你自己呢?你要吃什麼?」
「我……」
「我買好了。」一個年輕卻沉冷的嗓音突然插進來。
不知道他是從哪裡走過來的,也不知道他已經在旁邊站了多久,顧以情他們都沒發現。
剛出現的這位,身材、長相都和尹浬有幾分神似,不同的是,卻多了一股特殊的安靜,內斂氣質,眼神有著隱藏的危險光芒。此刻他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卻帶給其他三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顧以法,你幹嘛突然冒出來?!」尹浬對著他吼。
「因為知道你再這樣亂吠,也於事無補。」輕描淡寫的一句,成功地讓尹浬閉上嘴,只是齜牙咧嘴的怒瞪著他。
「先吃點東西吧,大家都餓了。」顧以情強迫自己吞下一切情緒,先張羅晚餐。「媽,你吃點面好不好?還是要吃便當?有熱湯喔。」
「我不要吃!」一聽就是完全情緒化的賭氣回應。
顧以情的臉色不能更慘白了,而尹浬又準備開口發飆,不過顧以法比哥哥姊姊更快,他冷冷地說:「不吃就不吃,不過是你自己不吃的,不能說我們沒有照顧你。」
「以法!」顧以情出聲制止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銳利得令人難以招架的小弟。「你們再這樣的話,就統統回家去,醫院不是吵架的地方。」
「我沒有要吵架………」尹浬分辯。
「好,我回去。」顧以法卻一口答應,順從得令兄姊都吃了一驚。不過,他立刻加上條件:「我帶媽媽回去休息。」
「我不要回去!我要留下來照顧你爸爸!你們走啊,統統都走!」
「現在這種時候,還要什麼脾氣?」顧以法毫不留情地說:「爸爸人在加護病房裡,一天只開放兩次讓家屬進去,你留在這裡照顧誰?先照顧好你自己吧。走。」
兩三下就制服了母親,顧以法果然成功地把顧太太帶走了。臨去,只是冷靜地掃了兄姊一眼。「有事打手機聯絡!」
「還是小弟厲害。」他們走後,尹浬重新坐下,耙梳過設計師精心剪出的短髮,吐出口長氣,「他一向對老爸老媽都很有辦法,不像我。」
聽出他語氣中的挫折與沮喪,顧以情慘慘地扯了扯嘴角。「你以為我不羨慕他嗎?我也希望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姊弟倆沉默了片刻。
已經深夜,加護病房外的長廊上卻依然燈火通明,不時有醫院裡的人員走過。
顧以情累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她乾脆彎腰,把臉埋在膝蓋上。
「以情。」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尹浬突然推推她的肩。
「我不想吃,你先吃吧。」顧以情模糊而疲倦地說。「讓我休息一下。「
然後,她聽見尹浬開口說話:「她只是很累,沒事的。不過她整天都沒吃東西。」
「你在跟誰……」詫異地抬頭,剎那間,顧以情以為自己在作夢。
在她面前的,是一張熟悉的、線條剛硬、濃眉深鎖的臉龐。
望孟齊。他正蹲在她面前,神色充滿憂慮。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聽說了。」他只是簡單地說,伸手按住她擱在膝頭的手。
略粗的掌心傳來溫暖,顧以情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是冰冷的。
她突然哽住了。張開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一顆豆大的淚珠以優美的弧度滾落。紅了眼眶的她,看起來好無助。
「喔喔。」旁邊的尹浬卻馬上發出「大事不妙」的聲音,他退了一步。「我……去買點飲料好了。你們慢慢聊。」
父母再嚴厲、再冷淡,她都一直很會忍;在家人面前,不,該說在所有人面前,永遠都努力保持那個明朗的、甚至有點傻大姐的、不輕易低落傷心的模樣。
可是,望孟齊一來,問了一句話,顧以情就哭了。
與其說是尷尬,不如說是驚嚇:尹浬拔腿就跑,把姊姊留給望孟齊去處理。迅速矯健的動作,大概可以讓所有幫他拍武打戲的替身覺得汗顏。
尹浬落跑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不過,這世界上知道的人並不多。
而望孟齊很快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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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算太快,整整過了二十分鐘之後,望孟齊才開始領悟到:面前的人兒有著很驚人的特殊才能——
她一直在掉眼淚。
沒完沒了。臉蛋、套裝前襟、手中捏的手帕,統統都濕透了,她還在哭。
這就是她弟弟避之唯恐不及的原因。尹浬很清楚,他姊姊絕不輕易掉眼淚,但是一哭就是來勢洶洶,愈勸愈哭,眼淚像水龍頭一樣關都關不起來。
本來望孟齊想讓她好好哭一場的,不過在確定已經超過半小時之後,他決定該喊個中場休息了。否則,有脫水之虞。
「你有偷練過吧?」面對這麼驚人的淚水,普通勸慰大概不會有效,望孟齊沉吟片刻,決定要出奇招。
「什麼?」哭得頭暈眼花的顧以情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睜大紅紅的眼睛,傻傻地看著他。
「沒練過的話,怎麼可以哭得美美的,還哭這麼久,眼睛都不腫。」
「喔,這有秘訣。」顧以情不疑有他,馬上被轉移注意力,用有點沙啞的嗓子回答:「哭的時候不能揉眼睛,要等眼淚掉下來再擦,這樣就不會腫。」
看她認真示範的樣子,望孟齊啼笑皆非。他忍不住伸手,想幫她擦眼淚,不過他很聰明的用袖子代替手指。
電影電視裡教導的方式——男主角深情款款用手指抹去女主角的眼淚——完全不適用。手指不吸水,他的高級訂製襯衫袖子才吸水,而且可以吸很多水。
等他溫柔地印乾了她細膩臉頰上的淚痕之後,顧以情已經覺得好多了,她吐出口長長的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望孟齊扯起嘴角,有點無奈。「記者說的。晚上有記者特別來問我,對於你父親入院開刀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他們——」一股濁氣上湧,顧以情險些透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該恨他們,還是謝他們:如果不是記者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你家出事情了,而且,跟我似乎有點關係。」望孟齊把濕掉的袖子捲了起來,然後,繼續握住她已經漸漸回暖的手,「我很抱歉。」
顧以情沒有馬上回答。她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被實實包覆在他的大掌中。
「不是你的錯,我也不會說是我弟的錯。」她慢慢的,一個宇一個字的說著,紅紅的大眼睛此刻望著加護病房的自動門。
「當然也不是你的錯。」望孟齊耐心地勸說。
「可是我不懂。娛樂新聞,不是娛樂用的嗎?我不是明星,也不是名人,為什麼會變成別人的娛樂?我娛樂了很多人嗎?」她茫然問:「別人的娛樂,又為什麼會把我家弄成這樣?」
這個,望孟齊也沒有答案。
他雖然因為工作所需,和媒體都保持密切的合作關係,可是,對於別人的隱私成為報紙標題這樣的事情,卻從來沒有瞭解過。
他只知道,自己非常、非常的憤怒。
針對他來的話,沒有關係,他頂多一笑置之;尹浬、呂愛湘的職業都在螢光幕或相機前,相對也得承受類似的壓力;可是,牽扯到顧以情,還讓她家人的生活都受到影響,望孟齊無法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