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堵牆,不知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古夕薔細細讀完范柳原對流蘇所說的這段話,心中反覆咀嚼著文句中蘊涵的深意,她怔怔地抬起頭來,視線無意識地掠過清冷空蕩的大廳,停在古老木門的門環上,陷溺在自己無法理解的情緒裡。
地老天荒——唉,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電話鈴驀然響起,在萬籟俱寂的靜夜中顯得格外刺耳。
古夕薔呆了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壁上的掛鐘,已經快一點了,通常這個時間很少會有人打電話來的。
她接起來,機械化地開口:「喂,冬情溫泉。」
對方一片沉默。
古夕薔的背脊驀地感到一陣發毛,深夜裡接到這種不說話的電話最可怕了,她正想在聽見什麼怪聲音之前掛斷電話,卻忽然聽見話筒裡傳來隱隱約約的鋼琴聲,仔細一聽,竟是她最喜歡的「泰綺思冥想曲」,她有點驚訝,腦中飛快掠過幾個名字,雨青、妤潔、小顏,到底是誰的惡作劇?
「誰呀?搞什麼鬼?」她猜想是朋友,聲音便帶著頑皮。
對方發出低沉而沙啞的笑聲。「什麼溫泉?」
「呃?」她怔了怔,這是什麼怪問題?若真回答他可就蠢了。
不過,她倒可以從那句問話中肯定自己一定不認識對方,因為在她的朋友裡面,沒有一個人的聲音是如此好聽得適合唱情歌的。
「你是誰?想幹什麼?」她板下聲音,企圖在優美的鋼琴演奏曲中營造出驚悚的氣氛來。
「看來是我打錯電話了。」男人的聲音自淙淙的樂曲聲中穿入她的耳膜,顯得很慵懶、性感又沙啞。「沒想到會打到溫泉來,請問一下,你剛剛說什麼溫泉?」
「冬情溫泉。」古夕薔答了,她相信自己之所以回答他,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想聽完熱情如沸的「泰綺思冥想曲」。
「冬情?冬天的愛情嗎?那豈不是很冷?」男人用一種憂鬱而感性的嗓音增添樂曲的魅力。
「所以有溫泉啊!」她被動地回應,忘了對方是個陌生人,注意力只投入在逐漸沸騰的樂曲中。
「噢——」男人又笑了。「你在溫泉裡做什麼?」
她順著他的話語接著說:「我不是在『溫泉裡』,如果真在溫泉裡,除了泡溫泉還能做什麼,冬情溫泉是個溫泉小旅社,你不會知道的。」
「你是冬情溫泉的老闆娘嗎?」
「老闆娘是我奶奶。」「泰綺思冥想曲」悠揚地結束了,古夕薔這時才完全回過神來,微訝地說:「咦!你不是打錯電話?」
「是啊——」男人低沉地輕笑著。「不過,你的聲音像天使,親切、溫柔,有止痛的效果。」
「止痛?」古夕薔性格中同情弱者的那個部分覺醒了,她放柔了聲音問:「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對方沉默著。
古夕薔愣了愣,多什麼事呀,對方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
她急忙解釋道:「你當然不必對一個陌生人說太多的私事……」
「我的心受傷了。」男人突然說。「這個電話本來是要撥給我的未婚妻,不過可能因為有點醉意,錯按幾個號碼才會撥給了你。」
「你喝醉了?」古夕薔頭都昏了,她居然跟一個喝醉的陌生男人講了那麼久的電話。「能跟打錯電話的對象聊那麼久,果然是醉得不輕。」她調侃地哼了哼。
「那是因為你很溫柔,聲音很甜、很軟,很像糖果——不,像軟糖。」男人的聲音裡有著醺人的慵懶,讓古夕薔不自禁地怦然心跳。
男人繼續說:「你的聲音裡有股催眠的力量,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傾吐心事。」
「謝謝,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古夕薔不認為這是讚美,事實上,她早已經當慣朋友的情緒垃圾桶了,不過,聽陌生人傾吐心事還是頭一遭,感覺倒也新鮮有趣。
「你放心,我只喝了兩杯威士忌,醉得不算厲害,只是心臟龜裂得太嚴重了,這個部分比較痛苦,心臟每跳一次,就刺痛一次,每分鐘,我起碼要痛上六、七十下。」男人懶懶地笑了笑,若有似無地輕歎著。
古夕薔彷彿覺得他的氣息就吹拂在她的耳際般,有種莫名的親匿感,又覺得他說話的語氣像極了愛情小說裡的男主角,那麼有趣而且滑稽。
「你想說嗎?我一向是很好的聽眾。」她試探地問,心裡也不明白自己何苦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男人靜默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平常一天很少說超過十分鐘的話,想不到今天會對你破戒。」
「你不想破戒也無所謂呀,現在立刻掛上電話,我正好可以繼續做我的事。」
「你有事要忙嗎?」
「也不是很急的事,反正只是重看一篇小說而已。」
「哦,誰的小說?」男人的音調揚了起來,顯然很好奇。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坦白說,她根本不以為他會懂,截至目前為止,她還沒遇見過懂得閱讀張愛玲的男人。
想不到那男人卻「噢」了一聲,那感覺就像他聽見的是一部人盡皆知的「鐵達尼號」電影一樣平凡無奇。
「那是一個迷人的故事。」男人笑了笑說。「不過,我要對你說的卻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情節。」
「通常,真實的人生都是老掉牙的劇情。」古夕薔不以為然。
「那也不一定,我打錯電話給一個正在看『傾城之戀』的女孩子,這種情節發生的機率一定不多。」
古夕薔微微一呆,輕笑了兩聲當作回答。
「如果你願意聽,我真的有些問題想請問你。」男人的語調突然變得認真起來。「而且……還是非常隱私的問題,由於那些問題必須是在彼此都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才容易放心問,所以,我發現你是一個非常好的對象。」
這倒稀奇了。古夕薔對這個陌生的男人愈來愈感到好奇,他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心事?
「可以。」她想了想,爽快地說。「我們可以單就問題的本身進行討論,至於你和我的姓名、年齡、職業等等私事都不許過問,只要在這個原則之下,我就願意和你談一談。」
「好。」男人發出輕鬆的笑聲。「事實上,我也絕不會讓你知道我的身份。」
「哦,你是名人嗎?」古夕薔隨囗問。
「對某些部分的人而言算是名人吧。」他自嘲地笑了笑。「因為你是陌生人,才讓我敢肆無忌憚地說出來,否則,以我的身份,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的遭遇。」
「好吧,說說你的遭遇。」她克制自己對他身份的好奇。
「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在一起十年了,今年春天剛訂婚,而且決定在年底的耶誕節結婚。」
果然是很平凡的情節,古夕薔已經準備好開始扮演生命線的義工。
「就是她讓你的心龜裂的嗎?」她試著以輕鬆的語氣問。
「對。」
「為了什麼原因?」
「我的工作特殊,作息時間一向不正常,不過今天清晨六點,我打算到她家接她上班的時候,卻看見她睡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古夕薔倒抽一口氣,曄!寫實的九點半戲劇上檔了。
「他們兩個人是……」她提示他。
「裸體。」簡單而勁爆的回答。
「那……你的反應……」古夕薔訥訥地,耳朵漸漸發熱起來。
「掉頭就走,沒什麼太大的反應。」男人平平地述說著未婚妻的外遇事件。「我是個理智而冷靜的人,我走的時候他們並沒有醒,所以,我的未婚妻並不知道我已經發現了這件事。」
正常的男人會這麼理智而冷靜嗎?古夕薔懷疑。
她不免提出一個很理所當然的疑惑。「你愛她嗎?」
對方沉吟了半晌,才慢慢地說:「她佔據了我一半的生命,十年了,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已經像親人而不像情人,我對她的愛,其中的成分是很複雜的。」
「所以,儘管你知道另一個男人上了她的床也不介意嗎?」她認真揣測著他的心情。「不,你不可能不介意,否則就不會有受傷的感覺了。」
「我會覺得受傷,是因為我的未婚妻在我的床上時是個冷感的女人,她對我的溫柔和挑逗全無反應,卻能與另一個男人裸裎相擁,對我而言是種嚴重挫敗的感覺。」他用「嚴重挫敗」來形容,但語調卻出奇的輕淡。
古夕薔的心臟失速狂跳了起來,整張臉孔發熱發燙,這個問題果然隱私,她還不曾和任何一個朋友談論過如此「深入」的話題,就連最要好的妤潔也不曾談過。
「你沒問題吧?」男人可能聽見她呼吸變得急促,聲音裡透著隱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