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端的中年男子仍在推銷著自家孩子--
「我這孩子是很孝順的,看到我沒法子工作,眼下一家老小都要餓死了,便提出要賣身的想法。我也沒別的路可走了,才會央請元大娘來帶走他--」叨絮聲忽地中斷,再也擠不出任何話語,只因倏然分泌旺盛的口涎溢滿了口腔。男子怔怔的凸著雙眼盯住地上那些香噴噴的食物……
吃……吃的耶!
是……真的可以吃的東西耶……
有餅、有肉……有雞腿……
老天爺啊……他們一家子從沒吃過這麼豐盛的東西……這兩年來更是連肉末都沒能沾到一丁點。
一家四口,相同饑饞的眼,但沒人敢動。生怕只是一場夢。何況那些美味屬於別人哪。
有點心痛,但元初虹還是把心痛擱一邊叫囂,堅強的開口了:
「喏,我想你們大概也還沒吃午飯,不如一同來吃吧,雖然可能不太夠吃。」其實她一個人就可以吃光這一大堆,她的食量一向很大……
但看到這一家子的境況,不免感同身受起來。以前他們家也曾這般三餐不繼的困苦過。偶爾做一下好事是應該的。她發誓,下次絕不會再這麼做了,絕對!絕對!因為好肉痛哪。
以著悲壯的心情,她把食物分成四等份……瞧到了床邊那頭渴盼的神情,心一橫,就五份吧!嗚……不必等到晚飯時間,她就會餓得乾巴巴啦!
五個人就著稀少而珍貴的食物狼吞虎嚥起來。那個年老頭兒還差點因吞太快而給噎死。
正當其他人還舔著手指頭以防止任何一粒小芝麻或小肉屑被遺忘在口腹之外時,那個叫年迴的小男孩畏怯的開口道:「這位姐姐……」
元初虹橫過去一眼,大方的收下這個尊稱,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甚至也不認為這男孩居然會與她同年。他矮她那麼多,由她來當姐姐是很合理的。
「啥事?」
「如果……我賣去給人當長工,是不是以後爹與弟妹們都可以吃到東西了?」十二歲小男孩滿心臆想的莫過於如何搾乾自己微薄的價值來讓家人過好日子。
「怎麼可能!」元初虹一向不苟同其他人牙子誇大胡謅的唬人行徑,老讓這些困苦人家以為到城裡工作便可成日過著衣足食豐的生活。拜託!有錢老爺又不是找工人到家中享福的,偏這些老實人總會被人牙子騙得團團轉。她直言道:
「你以為賣身錢能掙到多少?城裡的大戶缺長工,最多也只肯花五十兩來買斷你一生。可別以為五十兩很多,頂多讓你們省吃儉用個四、五年,到時還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
「可……可眼下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又哪理會得幾年之後的光景?」年家老爹吁歎了起來,槌了槌自己已然癱瘓的雙腿,什麼未來也不敢想了。
元初虹雖然很為他們一家子的境況感到同情,但也不得不說實話:
「城裡的大爺都精明得很,要是看到你家兒子這般個頭,價錢怕是要踩到地了。有沒有三十兩都成問題……」
年家父子倆同時心口一慌,忙叫道:
「姑娘行行好!給小兒掙一個好價錢吧--」
「我--我會做很多事,我會很努力--」
這時,終於擺脫村人的元大娘已經駕車過來,一入門見到的就是這陣仗,呼叫道:
「喲!這又是怎麼了啊?」
「娘,年老爹托我們給年迴掙個好價錢。」元初虹報告著。說完,也就退到一邊去了。
而元大娘,如同全天下靠一張嘴巴吃飯的人牙子一般,有著舌燦蓮花、天花亂墜的本事。當下拍胸脯保證地道:「哎,年老爺,一切包在我身上,包把你家兒子賣到最好的價錢。我元大娘多年來遊走各家大戶,每位主母都跟我熟得緊,其中不乏軟心腸的好人。這你就別擔心啦。不過……」口氣一轉,很是含蓄:「您這公子,好像太瘦小了些,有點兒不好弄哩……」
不必聽完全套,元初虹就知道最後她娘必會把小男孩的身價壓低到三十兩,那還不包括她們要抽佣的成數。倘若小男孩可以賣到三十兩以上,多出來的銀子,就是牙口子淨賺的了。
從富人身上賺錢很是公道,但一味的去把已經很窮的人壓搾得更窮,似乎……就太苛薄了。
每個人牙子的嘴臉都是一樣的,對他們來說,這只是生意。但元初虹逐漸排斥這情景。每當娘在與窮人議價時,她都會走開。
不該是這樣的。但,又該是怎樣呢?
才十二歲的她,什麼也不懂,只是隱約的抗拒這一切。那麼,日後長大當牙婆,仍是她堅不可摧的信念嗎?
「哥哥,我的小肚子鼓鼓的,很飽哦。」三歲的小女童晃著大哥的衣袖,開心而滿足的笑著。
另一邊正在摘菜葉的小弟也不甘示弱,叫道:
「我的肚子也是,鼓鼓的,裡面有好吃的雞肉哦。」
因大人在商議價錢,年家三兄妹也走了出來。此刻兩個小鬼正爭相展示自己吃過膳食的小肚子,好不開心。
叫年迴的男孩一手牽著一個,保證道:
「以後大哥去工作,每年都會帶回好吃的來給你們吃,你們要乖哦。」
「嗯,我們會乖!」小女生大叫。
「很乖很乖!」小男孩叫得更大聲。
元初虹沉默看了好一會,決定走得更遠一些。心口悶悶的,不知該怎麼宣洩。最後竟化為一句--
「呆子!」
那傢伙恐怕還不知道有多少苦頭正等著他生受呢!
又一個天真的傻瓜,將自她們娘兒倆的雙手,過繼入另一種為僕為奴的人生。
不讓肚皮挨餓,實在是太重要的事了。在那之外,還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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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年迴上了馬車,準備被送到縣城的一戶人家當雜役。元大娘果真以三十兩標下價格,先付了十兩當前金,也好讓年家暫抒窘困之境,待年迴確定賣出之後,再回頭付十四兩(六兩是仲介費)。
元大娘的馬車十分寬敞,但並不舒服,畢竟是依照驛車的規格打造,主要在乘載多人,而非讓人舒適。當十來個人擠在一塊兒時,身體差些的人,少不得要受些活罪了。
「嘔--」
馬車才顛簸上兩個時辰,有人便掛在車尾吐了第五次。非常之可惜的吐出了難得才吃得到的豬肉、湯餅,那是家中老爹為他餞行而大手筆買來的佳餚,就這麼眼睜睜看它化為一攤酸水,貢獻給凹凸不平的黃沙路增加養料去了。
滿臉汗漬淚液的年迴,青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他是因不舒服而哭泣,抑或是正在為那些吐出來的美食而難過。為免招受同車者的白眼,他爬到車外,坐在車尾捆行李的木板上,順道吹吹風,也可讓自己好受一些。
困苦人家的孩子沒有嬌貴的權利,哭泣完後,就要快快把眼淚拭乾,否則若沒招人笑,也會招人厭。
「喂!」車尾的木板門被拉開,元初虹由裡頭爬出來,手中拿著一袋子水。
「你還好吧?要不要喝點水,那會令你好過一些。」
他默默的接過水袋,連灌了兩、三大口,才終於衝去嘴裡些許酸臭味,讓一顆再無食物可傾倒的胃袋得到短暫安撫。
怎麼也不會說聲謝謝!元初虹睞著他,心中兀自嘀咕。見他遞回水袋,她接過,掛回腰間。
「你打出生就沒離開過小山村是不?」沒話找話聊,誰教一整車子的人,就他們兩個小的。何況年迴還是分吃過她一頓飯的人哩。
「嗯。」沉默的黑瘦小男孩有些手足無措。是一種不曾見過世面的惶然與靦腆,完全不懂如何應對進退。別人加諸於他的注目,只會使他畏怯。
元初虹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哎呀!你這樣可不行唷。要知道一般的有錢大爺夫人們買傭僕多是挑伶俐些的,要不就是看來靈活有膽識的,你這樣呆頭呆腦、既瘦又小,哪裡討得了便宜哪?」
「我……我……不呆的……」他悄聲抗議,卻不敢抬起頭,一雙眼只能瞅著污黑的雙手看。
「蚊子都叫得比你大聲。」元初虹受不了的翻白眼。「你這樣子很不好賣耶,就算賣得掉,以後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因為有一些惡僕專門挑你這種人欺侮,你還想當一個表現優秀的傭人來讓主人賞識,來讓家人過好生活呢,自個兒不堅強起來,一切全沒指望了。去年有一個十五歲的山村青年便是活活被一群長工打死。窮人的命是不值錢的,最後主人家送來十兩治喪,一切就這麼結束。你必須明白,城裡的壞心人很多,不是我們這種鄉下人應付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