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十歲了,比你爸爸還長命呢,原本以為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到頭來,除了你,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伯伯。他很愛我,可惜我沒有辦法愛他,我的心在很早以前就全部給了阿榮,再也沒有辦法分一點給別人。」
「你對伯伯好一點,他比我這個女兒對你還要好,你至少愛他一點點也好。」她年少的時候,不喜歡日本人,可是現在,她改變了很多觀念,日本人有一些侵略者,可是至少有一個人,真心愛著媽媽。
「沒有辦法,我遇到了阿榮,就沒有辦法……蘭,我死的時候,你把阿榮的骨灰跟我埋在一起好不好?他生的時候是風,死了變成灰,跟他在一起上是我最後的心願。」
「什麼最後的心願?你還可以活很久呢。」
「你們可以騙我,我卻不能騙自己。」她舉起自己已經骨瘦如柴的手。「瞧,這樣乾枯,我連舉手都費力呢,這樣的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氣力了。」
「媽媽……」蘭偷偷流下眼淚。
「蘭,不要哭,我不值得你流淚,你的不幸都是我害你的。我不怕死,也沒有遺憾,我只是但願好好疼惜過你。」
「媽媽……」蘭擦去眼淚。「這兩年你跟伯伯都對我很好,我知足了。」
「兩年,不夠的呀。」阿玲喃喃地說:「太短也太長了。」
「你說什麼?」
「蘭,原諒媽媽到最後對你還是這麼自私,你在台灣有了心愛的人了吧?你雖然絕口不提,可是媽媽愛過人,知道什麼是思念、什麼是絕望,兩年對我來說很短,可是對你跟他來說,應該很長很長吧?」
「沒有啦,媽媽。」她擦去淚水,讓它流進心裡。
「沒有也好,只要再一下下,等我曬過陽光以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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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玲在那一個溫暖的午後離去,伯伯哭得很傷心,他的年紀大阿玲那麼多,怎麼想,先死的也不應該是她。
阿玲是曬過陽光後才過世的,蘭知道阿玲喜歡溫暖。長期活在冰冷世界中的人,哪怕只有一絲陽光也好,都會眷戀與渴望。
她生前追尋無情的風,這樣的一生—夠累了。
「媽媽要我把她火化後的骨灰跟我爸爸的放在一起,可以嗎?伯伯。」
「是嗎?她這樣說嗎?」伯伯的聲音有一點顫抖。
「伯伯……」
「我沒有關係的,蘭,伯伯年紀大了,什麼都看得開,你還年輕,答應伯伯,千萬別去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好嗎?」
蘭點點頭,如果媽媽能愛一點伯伯就好了,爸爸對媽媽無情,媽媽對伯伯就不殘忍嗎?仗恃著他的寵愛,幾乎是名正言順地愛著爸爸、救濟著爸爸、供奉著爸爸、追隨著爸爸,最後還要求死能同穴。
「你想怎麼做都沒關係,將他們的骨灰葬在一起也好,阿玲一直很愛他,這是她最後的心願,我沒有什麼不答應她的。」
伯伯離去以後,屋內迴廊響起很大的腳步聲,這樣氣急敗壞,不會是傭人。
像旋風一樣捲進來的是小芳,她不由分說地捶打著跪在地上的蘭。
「你怎麼這麼狠心?怎麼可以這麼忍心?你拋棄我,拋棄你的老公、兒子跟女兒,走得這般瀟灑?一句話、一個音訊也不留,我作惡夢都會嚇醒,你知不知道?」
「小芳……小芳……」蘭抱著她哭了。她但願小芳打得她痛一點,這兩年來,她有多想念藍易星跟意璇,還有她的兒子和小芳,這些思念,將她身上原先的膿瘍擴得更大、更深,她早已經病入膏肓,只能藉著照顧阿玲來忘記白自己的傷痛,阿玲死後,她根本潰不成軍。
她的人生,自兩年前,就一敗塗地。
小芳並命捶她打她,一直到她發現靜靜躺著的阿玲。
她摀住嘴,知道這樣的安靜代表什麼。
然後,她放聲哭了出來,也抱住蘭。
「你真的好傻好傻,怎麼這麼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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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留下來?我可以照顧你。」
「我要跟表姊回去台灣,有我虧欠很多的人在那裡。」
「你是不是不喜歡日本?」
「因為伯伯你,所以我不會了。」
「有空來看我,好不好?」他拉著她,微微地發抖。
蘭看著衰老很多的伯伯,曾經是侵略她媽媽的手,現在卻充滿了慈愛。
她抱住他。
「我會想念你,伯伯。」
「我也會,蘭,我也會。」伯伯擦去眼角的淚水。「一定要幸福喔,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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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帶回你爸媽的骨灰?」
「不了,伯伯比我需要他們,我留給他。」
小芳靜默一下,才開口:
「不問問你家裡的人?」
「他們好嗎?」
「很不好。」
蘭張著嘴,訥訥地,終於吐出問句:「怎麼知道我在日本?」
「舅媽打電話給我,我不知道她生病了,我接到電話立刻跟藍易星講,他只說知道了,我問他要不要一起來找你回去,他說,你想回來自己就會回來,不想回來他去也沒有用。」
蘭哭著說:「他一定很恨我,是我對不起他,我配不上他,他沒有我也好,他以前的老婆更適合他,我不知道他們在一起也會過得不好。」
小芳呆呆地說:「什麼以前的老婆?他們已經離婚很久了,不是嗎?J
蘭抽抽噎噎地告訴她。
小芳倒在飛機的椅背上:「我的天!被那種女人唬弄兩句你就乖乖奉上你的老公小孩跟家庭啊?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我以為這樣比較好,你知道我很笨,藍易星跟意璇都很聰明,意璇甚至還要教我英文,我已經很努力學了,他跟客戶應酬時,我還是一句話也聽不懂,我這麼笨,根本不配當他的妻子跟小孩子的母親。」
「你還真做了一個笨的決定,我看藍易星怎麼原諒你!」
「他不必原諒我,只要他過得好就好了。」
「我剛才已經說過他很不好。」
「是不是他老婆又離開他了?」
「沒有錯,他的老婆是離開他,跑到日本去了。」
「她也去了日本?」
「她誰啊?蘭,厚!我說的是你!」
「我?怎麼可能?」
「他很愛你,比我想像還愛你,我要是你,就背著荊棘去跪在他家門口三天三夜,最好天公作美,再下一場大雷雨,給淋到得肺炎半死不活,看他會不會惻隱之心發作,原諒你所有愚蠢的一切。」
「這樣就可以了嗎?哪裡買得到荊棘呢?」只要他能夠原諒她,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都甘願。
「你喔,真是小傻瓜,放心啦,你先回家,我打個電話跟他溝通,他會原諒你的。」
「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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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惴惴不安地按著睽違兩年的家門,近家情怯都無法形容她的心情。
「太太?你回來了?」開門的傭人看見她,嘴巴張得好大。
「我可以進去嗎?先生跟小姐在嗎?」
「先生還沒有回來,小姐跟小少爺都在。」
「喔。」
她走進屋子裡,呼吸著懷念的味道,才感覺到她在日本的思念,根本就不算什麼,這裡的一草一木,甚至是空氣,都可以輕易令她流下眼淚。
「你明明很愛哭,還騙我說你不容易哭,我常常看見你流淚。」
「意璇。」背光的女孩身高比記憶中抽長了,聲音也變得比較沉穩,唯一不變的是語氣中淡淡的譏諷味,她以前就是這樣。
「你還記得我喔,媽咪。」
意璇牽著一個小男孩,他好可愛,長得很像藍易星,她的兒子!
「那你認不認得他呢?」她蹲下來對小男孩說:「小泡泡乖,是迷路的媽咪回來了喔,你自己走過去。」
小男孩猶豫不穩地走向她,有一點好奇,他伸出手。「媽咪?」
蘭激動地抱住小男孩,泣不成聲:「我的兒子!」
意璇走過來,輕輕環住她:「歡迎回家,媽咪。」
她抬起淚眼:「你不怪我?」
「小芳說,沒有父母不愛子女,也沒有子女不愛父母,你是我的媽咪,我也只有一個媽咪,我氣過你,可是不恨你,因為我承諾過要愛你,我會一直愛你,也但願你記住對我的承諾,我要爸爸幸福。」
她將小男孩抱走,把她留給回家的男人。
她轉頭看著他,開口卻沒有辦法叫他,這個一直寵她愛她縱容她的男人,她已經沒有辦法對他撒嬌了。
她低著頭,眼淚一顆一顆落在地毯上。認識他以後,她開始學會流眼淚,他最不捨得她哭泣,可是現在她的眼淚,一定再也不能令他心疼了。
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站在門口,看著她低著頭落淚。
「小芳說,你在日本念了短大,好嗎?」這是他的第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