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捨不得孫女兒,也捨不得她的媳婦,明明是個美人兒,可惜命不好。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她……」
「我沒怪你。」奶奶低著頭。「阿榮出去,我當作死了,回來也只會向我這老母伸手要錢,還有臉跟你要!你被逼要去陪酒,我不忍心啊!我那廢了的兒子,等到死也不會改變,我這一生不會指望他了,老了死了也不求有人送。可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聽人說那社長的老婆病了,有機會你也許可以扶正,如果不成,攢些錢留在身邊也是好的,我不會要求你照顧我,可是蘭還小,我這個白髮人沒有辦法照顧她一生一世。」
她的奶奶勸了她媽媽好幾次,又哭又來的,她媽媽也跟著哭,可是終於沒有走,留在這個永遠暗暗的房間,等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回來的爸爸。
這個爸爸,是別人眼中的姘夫,可是她知道,這是爸爸。這暗暗的房間,只有在他回來的時候亮起來,他長得很好看,高高的、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她常聽人家說:「那女人的姘夫皮相生的好,可惜一臉的壞模樣。吃軟飯的,就這副德性!」
爸爸回來的時候,媽媽是清醒的、是高興的、是討好的,家裡會出現好吃的東西,媽媽不會打她;這一個漂亮的爸爸,好像帶來光亮的天使,那短暫的一刻,她的家庭是完美的,有爸爸有媽媽,有好吃的食物跟溫暖。
可是這種假象很快就會消失,帶來光亮的爸爸其實是一個惡魔,他回來把媽媽的希望搶走,讓她媽媽花更長的時間沉浸在悲傷裡面,更憔悴、更墮落。
他也不甚在意蘭,這樣瘦小的孩子,到底幾歲了?很少聽她開口說話,總是蜷著身子很安靜地縮在桌腳邊,拿著大大的眼盯住他,連眨一下都不會。他想,她在阿玲的肚子裡跟著吃了太多藥,或許是個白癡也說不定。
這孩子如何反正也不干他的事,充其量他只不過曾經湊過幾億分之一的熱鬧,怎麼也不能算是他的責任,是不是白癡與他何干?要不是阿玲還有本事掙幾個錢,他是連回來都懶。
聽阿玲說她攀上個有錢的日本老頭,要他回來,說有好處給他,沒想到才拿她一點錢,她就哭哭啼啼地不讓他離開,惹人心煩!所有的女人就她最不上道,什麼老婆跟小孩,全是狗屁!
她幹嘛不跟著有錢老頭去日本算了?她日子如果過得好,有錢能寄回來,給他多喝幾杯酒、多泡幾個妞,那是最好;沒錢寄回來,他也不會囉嗦,反正女人有的是,最煩的就是像她這樣,又哭又鬧,不讓他走,逼他不得不使用暴力來換取自由。
什麼責任、什麼是愛,他全部不懂;是活是死,他也不稀罕。
其實她很傻,寄望在他身上,就是傻。
女人傻起來,特別可怕。
他走的時候,笑笑地蹲下來看箸縮在桌腳旁的蘭。
「知不知道我是誰?」
蘭點了一下頭,很慢地,讓他又想到遲緩兒。這孩子真的不是很妙,但也無妨,他不會在乎。
「叫聲爸爸?」他突然起了一點逗她的興致,卻不是很高。她不叫也沒關係,他起身就準備離開。
蘭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連她一個小孩子都知道,他笑起來的模樣很吸引人,這就是媽媽不願意跟有錢的伯伯到日本的原因?
為什麼?
這樣笑起來像陽光一樣溫柔的臉,在一眨眼的剛才,將媽媽揍得不省人事,這是一個充滿陽光的鬼,這一個鬼,如何能在陽光底下不被融化?
蘭還小的時候就明白,不是所有的鬼都會在雞鳴的第一聲消失,這一個看得見、從來不打她不罵她也不曾抱過她的鬼,比抓狂的媽媽還要令她覺得更遙遠而冰冷萬分。
阿榮,她的爸爸,親生的爸爸,別人眼中她媽媽的姘夫;她不怕他,他只是個沒有隨陽光消失的鬼,他只是一個沒有溫度、令她覺得好冷好冷的鬼!
她沒有怕他,也沒有恨他。
他聳聳肩,作勢要走,想了一想,伸手到口袋撈了幾張千元大鈔給她,像扔給街邊的乞丐一樣扔到她腳邊,算是給她一點買糖果的錢吧!
她沒伸手去撿,只盯著他看。
沒趣!肯定是個白癡!她連撿錢也不會。他眉尾挑了一下,很無謂地想到,他阿榮的種原來是個沒用的廢物?早叫阿玲去打掉了,結果看她做出什麼蠢事!
「噯,我走了,有錢就趕快收好,要不等你媽媽醒來,把錢拿去換酒喝,我看你吃什麼?」
他邊說就開門出去,走下樓梯,頭也不回。
她跑到窗邊,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漸行漸遠,所有的光亮,彷彿也隨著他的離去而消失。
她沒有恨他,也沒有愛他。
只是貪戀那道假的陽光,覺得假的也好,也會有短暫的溫暖。
她很快撿起地上的錢,疊好後攢在手心,跑著下樓,跑到奶奶住的地方。奶奶總是為錢煩惱,她會需要這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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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你爸爸回來了?然後又走了?」
她點點頭,任由奶奶抱著她,任由那熱熱的淚水燙進她的頭皮,流進她的心裡。她舉起手,不捨得奶奶哭,擦去的淚水,卻一再淌出來。
「我可憐的蘭呀。」老婦人為可憐的孫女兒哭。她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這輩子也沒有辦法聰明了,可是她也絕對不是一個白癡。
「奶奶,你不要哭嘛,我不可憐,你看看,媽媽有好幾天沒有打我了,那個人還有拿錢給我耶。」她拿錢給奶奶,順便讓她看看手上結痂的傷痕,要讓她放心。
老婦人別過頭,內心翻攪的不捨與疼痛,不願讓孩子看出來。抖著聲音,她說:「你功課寫好了嗎?」
蘭笑了笑,點點頭:「都寫好了。」
「你不是說,你媽媽怕亮,不讓你開燈寫作業?」
「我點蠟燭呀,媽媽睡熟以後,我偷偷點蠟燭寫,蠟燭很亮,我什麼都看得見喲!」
「是嗎?蘭真是乖孩子。」老婦人眨眨眼睛,伸手摸著她的頭,說:「你知道今天誰要來嗎?小芳要來哦!」
「真的嗎?」蘭的眼睛亮了起來,連身子都躍高了。「真的真的?」
「嗯!」
「那我去巷口等她。」
「還沒那麼快,坐在屋裡等也是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她迭聲說:「這巷子高,她由下面上來,我站在巷口,第一眼就可以看見她,她也可以第一眼看見我。我等她,她會高興,她高興,我也高興。」
話還沒說完—她人就跑出去了。
一會兒又跑回來,跟奶奶說:「可不可以給我一百元?我想請小芳吃冰。」
奶奶給她一百元,叮囑著:「你錢收好,小芳她比你有錢,讓她請你吃冰,你的錢留著買你自己喜歡的東西。」
「每次都讓她請我?」
「沒有關係的,小芳不是別人,她不會因為你不請她就生氣。」
「是嗎?」她有些遲疑,捏緊了錢,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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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小芳!」遠遠地,就看見穿白色衣服的小芳,像小公主一樣,大她半歲,全世界最漂亮的表姊!
「蘭!蘭!」小芳提起裙子,也向她跑過來。
兩個女孩子抱在一起,像一百年沒見過面。
任誰看見她們倆,肯定要說:漂亮的是姊姊!
圓圓白淨的臉蛋,十足禮貌乖巧的模樣,大大的眼睛總是閃著慧黠的光芒;考試年年拿第一,獎狀一個箱子也裝不下。
「這孩子聰明又有氣質,長得好漂亮啊!」
這樣的話,蘭跟小芳在一起的時候最常聽到,聽到的時候蘭好高興,高興到像別人稱讚的是她一樣;稱讚小芳的話,她聽見就高興。
蘭不漂亮嗎?並不是!
蘭也很漂亮,只是漂亮得太野!她的眼睛也大,就是不如小芳滾圓滾圓的純淨氣質,蘭的雙眼皮會笑,飄到深長的眼尾處便像飛起來似的,小小年紀,已經看得很明顯,這似笑非笑的正是桃花兒樣。這樣的長相,不會是一種福氣,也不會有人去讚美,都說是個野孩子也好、是個不正經家庭的孩子也好,最憐憫的一種說法——她是個命苦的孩子!總之,小小的年紀,從來沒有聽見過誰讚美過蘭,就連她奶奶也不會。
她奶奶是太過憂心,憂心到沒有辦法注意蘭的小心靈。
蘭是不夠聰明,也不會注意到這些,她只知道喜歡小芳,喜歡到比喜歡自己還要多,而且多很多很多,所以聽見小芳被讚美,比聽見自己被讚美還要高興,雖然說,她並沒有可以比較的。
反正小芳聰明、小芳漂亮、小芳最好!全世界她最喜歡的人是小芳,小芳也說,全世界最喜歡的人是她!只要有小芳,她怎樣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