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為他所愛。」司玲悄悄的補上一句。
「也或許你們雙方心裡都很清楚,只是始終不肯去承認它、面對它而已。」想到此刻雷宅中暴跳如雷的老師,和心焦如焚的師母。之俊便不禁怨起素喜以萬物為芻狗的不仁天地,為什麼老天向來就喜歡作弄紅塵中的凝情男女呢?好比眼前的司奇和孝安,分明是情深如熾,卻又得硬生生遭現實身份的凌遲分割。
「只要他好起來,」孝安握起拳頭,與其說是在回應身後兩個女人,還無寧說是在對自己起誓來得更恰當。「只要他好起來,身份、頭銜、使命、職位……,所有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要,但我發誓,我也不會再讓他接近余啟鵬和程勳,不會再讓他碰什麼『風影海』!」
「只因為事發當時,他們沒有出面?」司玲靜靜開口。
「您都知道?」
之俊早已收了甕碗、提籃離開,因為必須趕回雷宅去安撫雷氏夫妻。所以現在觀察室內。就只剩下司玲和孝安而已,她並以一個堅定的頷首回答了孝安的問題。
不料這個點頭卻換來孝安強烈的反彈。「沒有出面還是太過含舊的講法,當時湊巧經過那裡的余啟鵬,和正好到我們局裡去辦好事情。走出大門的程勳。根本就是眼睜睜看著司奇中彈倒地,他們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袖手旁觀,程勳甚至在救護車趕到之前,便先行離去,請您告訴我,這算哪門子的至交?哪一種的兄弟?」
司玲走上前來,按住孝安不過五日,便已消瘦良多的肩膀。「司奇中彈之後,並沒有馬上陷入昏述,對不對?」
「對,甚至還擋到被抬上擔架,再送上救護車為止。」雖然因臨近警局。和這家以前孝安從來沒有聽過的頂級私人醫院距離也不遠,送醫過程可以說是毫無耽擱,但回想起來,孝安仍然覺得那是她生平所經歷過,最最漫長的一段路程。
「換句話說,程勳和余啟鵬當時在場的事。他可能知道,因為在昏述過去之前,他可能曾清楚的看見他們。」
孝安蹙眉尋思。經司玲一提,一些原本為她所忽略的細節,便紛紛浮上心頭,情形還好像真是她說的那樣沒錯。
由於直接發生在警局之前的槍擊事件實在太過駭人,人群迅速就圍攏過來,而孝安除了緊緊抱住他,讓他的頭靠在自己懷中以外。外在的一切,已幾乎都闖不進她的思緒,唯有在聽見同事邱清寶的聲音時,曾分了一下神。
「程先生,可能是黑道尋仇事件。」
「受傷的人是……?」
「好像是王朝的駱司奇,最近我們隊上盯他正盯得緊,想不到他今晚會自己送上門來,瞻子還真是不小,不過未免也太囂張了一點。」
孝安先是抬起頭來與程勳震驚的眼神對個正著,再跟著他挪移的視線,發現到剛踏出他的賓士,同樣一臉駭然的余啟鵬。
可是前後才不過短短一瞬間,他們便又像是的好了似的,分別轉身,背對背的驟然離去。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記憶中司奇原本僵硬的身子,就在那一剎那放鬆了下來呢?
「司玲姊,您想要告訴我什麼呢?」她仰頭望向佇立於後的司玲。
「我什麼都不想告訴你,孝安,因為我要司奇醒過來後。再親自對你說。」
醒過來?他甚至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啊。
彷彿能讀通她的心思似的,司玲終於也稍微顯露出她心中的悲慟,聲音跟著輕顫道:「看到他左手握拳的樣子了沒?他會醒過來的,為了我、為了你,為了啟鵬和程勳,他非醒過來不可!」
「等他醒過來之後,我一定要狠狠的揍他一拳,這傢伙到底還要我們為他再擔幾天的心。才肯終止這個並不好玩的遊戲呢?」
程勳雙手按在玻璃窗上,正好與孝安遙遙相對的注視著同一個目標,不同的地方只在於他們這邊的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液晶玻璃,所以從孝安那邊看過來,就只能看到一片彷彿不透光的黑色玻璃,不曉得在另一邊的觀察室裡。也有著兩顆同樣焦灼沉痛的心。
「我那天晚上應該要堅持到底的,」坐著的啟鵬滿面于思。「沒有了司奇,風影海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與意義。」
「他會醒過來。」
「你真的這麼認為?」啟鵬轉頭仰望一臉剛毅的程勳。「是碩人肚裡的小生命,讓我體會到生命的珍貴。以及得來不易的道理,今天的事,或許我早有預感。不然前陣子我為什麼會經常無來由的心煩意亂,為什麼?為什麼那天晚上我不堅持到底呢?」
「因為司奇根本不會答應我們,如果說我們三個真的已經達到心意相通的程度,所以你才會心煩意亂,才會早有預感的話,那你就更應該牢牢記住他中彈當時所傳達的訊息。」
啟鵬聽了,立即露出苦笑道:「你以為這五天下來。院裡這幾批醫生頂多只挨我吼叫漫罵,而沒被我揮拳扼頸,原因何在?」
「因為你老婆威脅你再凶醫生的話,就要他們把你鎖進空病房去。」
「程——勳——」對於他到現在還能口出戲言,啟鵬顯然已經有些不滿。
「是為了他左手不時發出的訊息吧。」程勳既氣且痛的說。
那是把拇指夾在食、中指問,再握起拳頭的手勢,英文字母手語中的「T」——Triangle代表風影海鐵三角。
二十年前一個冬天。正值叛逆少年期的司奇、啟鵬和程勳曾結伴登山,結果因漫不經心、衝動成行,不幸發生山難,整整在山中失蹤了十七天。
最後他們憑著自己的體能、沉著、智慧和耐力,終於在搜尋隊都已宣告放棄之後,安然下山。
沒有人知道他們三人是怎麼熬過斷糧迷路的十七天。也沒有人知道返回平地時。已瘦骨嶙峋的他們,臉上的笑容為什麼會那麼的明朗。眼神又為什麼能夠那麼的燦亮。
只知道從此曾因喪父失兄而憤世嫉俗的啟鵬,隨即重返校園,一路往商界精進。
只知道原本個性稍嫌孤僻的程勳,開始走出陰霾,如一塊經由雕琢的美玉,漸漸散發出渾然天成的群眾魅力。
而司奇……
「你還記得在下山前兩天,那個我們幾乎就要放棄希望,以為自己即將夭折在山裡的星夜嗎?」程勳問道。
「怎麼可能會忘記。」啟鵬悄然回答。
於是兩人的思緒,便都不的而同的跌回到那段日子、那個並躺在山中草坡上的夜裡。
「我好後悔。」司奇率先開口。
」後悔什麼?後悔在你十七年的歲月中,感情方面仍然一片空白?」啟鵬吊兒郎當的問道。
「不,後悔前幾天與你們而人分食野菜山果。」
「肉食者鄙。司奇,我也覺得魚肉鮮美,連田鼠的滋味也不錯,但想捉它們,實在比摘野菜和水果困難多了。」程勳望著頭上的星星,再接下去說:「坦白說,我並不怕死,這樣講,你們倆聽起來或許會覺得有點肉麻,但如果可以讓我自己選擇死亡的方式與時間,與兩個好兄弟死在一起,已經是我所能夠想到的最佳方式。」
「可是我不想跟你們死在一起,所以我剛剛才說後悔。」
「駱司奇,我也覺得程瘋子這段話聽得我雞皮疙瘩直掉。但感動還真是感動,你又何必故做蒲灑的反諷他呢?」
「我沒有,我說後悔是因為憑我多年來『求生』的本能;你們過去幾天也都聽我說了,以前被我繼父打得實在沒有辦法再忍受的時候。我便會逃家,因而練就一身不錯的生存本領;總而言之,我相信頂多再不出三天,我們就可以同到山下,早知如此,東西只讓你們兩個分著吃,就有足夠的體力撐下山去了。」
司奇沒有想到此言一出,竟會換來兩位同伴的無語,又過了半晌之後,仍然得不到回應,只好訕訕的摸了摸頭,自我解嘲道:「想不到三個人當中,我書讀得最爛,話卻說得比程勳這個高材生還噁心。」
「不!」程勳和啟鵬突然異口同聲的表示異議。
「不,要生要死,全都得在一塊兒。」是啟鵬的決定。
「若沒有餘阿姨,姊姊和我早就不曉得已經被埋在哪個亂葬崗裡了,而程勳將來是要接你父親王志龍的棒,再創旭日會高皋的。你們兩個,並且都有上一代的恩怨侍了;不像我,姊姊可能會嫁給王金印。雖然是第三個姨太太。好歹也是個歸宿,換句話說,我是標準的賤命一條,與其因為我一個人,而拖累了你們兩個。還不如——」
「你們看!」程勳突然舉高握成拳頭的右手要他們看。
「程瘋子,你的拳頭有什麼好看,咄!』,啟鵬只想快快找出話來說,讓司奇打消那荒謬的想法。
「這是英文字母手話中的『T』,我們不是已經說好要組成鐵三角,打破社會上長久以來,代代傳承的那一套嗎?打破循序漸進,等待老一輩的人退休,等到我們自己也垂垂老矣,才能接位的那一套;既然已經約好了,誰能半途而廢?余啟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