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報告,冷著一張臉進董事會,丁鴻鈞不想再多解釋什麼,他們當然也禮尚往來地冷著臉判他死刑,總裁停權等候發落的命令近日內就會收到。
好笑的是,當他失去了對那塊土地的處置權後不久,下午卻傳來了消息:有環保團體圍著某中央行政機關在抗議,舉發他們對自然保護區及水土保持區周邊土地的建照未經審慎評估就任意核發,被點名的其中一塊地,就是丁鴻鈞因而被趕下台的、鴻遠重點投資在捷運淡水線的那一塊。
任誰都知道,什麼計劃惹上了環保團體,不會有別的下場,絕對只能吃不完兜著走。
轉換成旁觀者的立場,他倒是有了看好戲的心情,在潦倒的心境當中。
這一切,他要史佳來和他分擔?
他捨得嗎?
車陣依然停滯,丁鴻鈞茫然地看著前方,撥出手中的大哥大。
"喂?"小男孩的聲音,是小秉。
"喂,小秉,我是丁叔叔。"
"丁叔叔,你怎麼還沒來?阿嬤快要煮好飯了耶!"
"丁叔叔有點耽擱了,你叫媽媽來聽電話。"
一陣窸窸窣窣後,電話那頭換了人。
"哈羅!"一瞬間,他彷彿可以看到用陽光的表情在接電話的史佳。"今天過得還好嗎?"還有陽光的語調。
他想,他會用一輩子的時間記住和懷念這個聲音,不管是隔著半個世界的初識、苦苦追求時的漠然、表白時的嬌羞,還是現在,打心底對著這一頭的他笑著的聲音生動得讓人心動,也讓人心痛的她。
"不怎麼好。"打起精神,丁鴻鈞回她話。
"……結果出來了?"她不難猜到。
"要想獲利性地開發同時保留原來的動植物環境……不太可能。"宣判一樣的句子,也不過就是這幾個字,輕輕地、委婉地說完。
"嗯,我知道了。"史佳並沒有大大的反應。
"所以,你還是保留著你的土地所有權,仔細考慮。"丁鴻鈞揉揉酸疼眉心。"有個環保團體突然冒出來抗爭,你可以多平靜一段時間,我想,他們還沒有餘暇這麼快找上你的。"
聽到這話,她的不安油然而生;即使早在接起電話、聽到他疲憊的語氣時,她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們?"史佳輕聲質疑。
"我被炒魷魚了。"同樣簡單的句子,另一場宣判。
很久很久,史佳都沒有答話。
"因為我不肯把地賣給你。"終於開口的時候,她平鋪直敘的句子裡夾帶了一絲微弱的鼻音。
像是正壓抑著就要決堤的淚水。
"不。"他一個人在車廂裡,閉上眼睛,搖搖頭。"因為我覺得不該讓一個在道理上、情義上都站得住腳的人放棄她的堅持,但是這和賺錢的原則相違背。"
"我是商人,但也看得到名利地位以外的東西。"他說。
電話兩端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快點過來,今天的晚餐很豐盛哦!"史佳強裝出來的歡樂,在鼻音之下很容易被識破。
就算有這些不愉快的事,對她來說,最想的仍然只是快快樂樂地見到他、一起過一個有彼此陪伴的夜晚而且。
"史佳,我……我今天……不過去你家了。"
不管有多麼想見她一面、多麼想碰碰她親親她、和她談談天說說地、在一起哭也好笑也好……如果不硬下心說這句話,他永遠沒辦法將自己帶離她身邊。
也沒辦法把他帶給她的掙扎矛盾帶離,還她原來的平靜。
沒有力量保護她、成全她的幸福的他,是該離席的時候了。
"也好……你需要休息的嘛!那……明天你過來,我弄豬腳麵線給你去去霉氣。"史佳單純地以為他只是累了。
"史佳……"他並沒有察覺自己握緊方向盤的手已經用力到慘白。"我想,我以後都不會再去打擾你的生活了。"
淚泛出眼眶、灼灼地燒過臉頰,然後……
滴落到地板的聲音,在他倆的心底迴響。
除此之外,世界於他們來說,已是寂寥一片。
"你一定很後悔認識我吧?"媽媽和小秉對話的聲音在一牆之隔,漆黑的浴室馬桶上,史佳仰起掛著淚珠的臉,酸酸地笑著。"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對頭過……緊急救援了一年,你才回來過一點安定日子,最大的案子又遇上我,全部搞砸。"
她知道他這一生認定的責任和目標都在那個公司;而她,卻是那個毀了他的人。
"一點都不,遇上你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後面一整排車一起發出的強力喇叭聲,才讓丁鴻鈞略略回神,踩下油門往前移動。"沒有你,我這輩子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喜怒哀樂、什麼是真正的愛。"
胸口的隱隱作痛,隨著話筒中僅剩的呼吸聲,在糾結的兩顆心中傳遞、累積著。
"那……就這樣吧。"一刀切下,他痛徹心扉。"土地的事你自己小心一點,他們會用什麼方式,說不定的。"
"我知道。"史佳咬著牙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你……記得去吃碗麵線去霉氣。"
"好,再見。"
"再見。"
***
從那一天起,雨沒有停過。
上天是要幫他們把有形的、無形的淚水一次哭完嗎?手上掛著酒杯,抬眼望向傍晚跟早晨沒什麼兩樣灰濛濛的天空,丁鴻鈞帶著微醺,不很感興趣地想著。
他有一個禮拜沒見史佳了,這事兒他倒絕對是記得清楚。
選擇在電話裡分手畢竟是對他倆比較不困難的做法,但同時也剝奪了他自己最後一次見她的機會。
殘忍一點、痛一點,所以遺憾和思念就深刻綿長得接近永無止境。
相較之下,他對失去工作的毫不留戀,反而是決然又確定地,一點也沒有反悔惋惜的意思。
看著他從小到大的老爸,倒是先沉不住氣了。
"說老爸並不感傷這白手起家掙來的成就失在你手裡,雖然稍嫌矯情了一點,但與事實相去並不遠,反正我的生活重點已經不在那上頭了。我真正擔心的是,你的志向、你的人生都在這上面,你究竟放手放得有幾分甘願?"
老丁先生觀察著,這幾日在家中看似無神,隱約卻察覺得出來腦子還是在動著的兒子。
"選擇自己認為對的事,就不用再去談什麼甘願不甘願。如果事情再從頭來一遍,我重新認識史佳、認識她對土地的堅持,那麼我的想法不會有不同,只是做法上會更積極一點、更圓滑成熟一點,甚至,多動點腦筋、多繞點遠路走。"
看起來,阿鉤的肚子裡已經有一套東西了。
"但是……你卻在這個時候放棄了史佳?"
"一個連工作和承諾都保不住的人,能給她什麼樣的愛情?"丁鴻鈞搖頭,卻不是太沮喪。"要她一個女人來和我分擔我的失意、懊惱,同時繼續忍受外界的質疑訕笑?"
"這不是我留在她身邊的時候。"他很確信他自己的道理。
"看來,你對接下來要做什麼也是成竹在胸噗?"
"還談不上成竹在胸。"丁鴻鈞正在笑,笑的模樣實在不像是個剛被人生的矛盾擊倒的人。"差不多知道該怎麼做而已。"
"那我是不是可以請問一下我英明神武的兒子,你已經動手在做什麼了,對嗎?"老丁先生射出玩味興致的眼光。
"如果我說是呢?"
"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你讓我這個退休的老先生也忍不住手癢起來了。"
"真要玩的話,爸您的段數我還是要甘拜下風的。"丁鴻鈞笑著他那精得像狐狸的老爸。"你敢說現在還圍在環保署門口的那票生態保育人士,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老丁先生愣了一下,然後大笑出聲。
"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要聲明我老丁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哦。"
"我知道。"丁鴻鈞回給老爸一個瞭然的眼神。"要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跑出來,一定也是被我這頑劣的兒子搞出來的,你只是收拾殘局而已。"
"知道就好。"老丁先生點頭,而後又想到什麼似的皺眉。"你確定你要保持著距離,在你坐在家裡動腦子玩事情的時候,把史佳排除在世界之外?"
"老爸雖然是老一輩的人,但也是談過感情的人。她可能會有的被拋下被隔絕、害怕被忘記的絕望感覺,我也能想像體會的。"老丁先生又說:"你忍心放她這樣?"
不忍心又能怎樣?
丁鴻鈞歎了口氣,飲盡杯中的紅酒;回到她面前,看著她為他煩惱、為他自責、為他掙扎,這樣會比較好嗎?
要說是他大男人的自尊作祟也行,他就是不能容許自己保護、支持不了史佳的同時,還要去變成她生活中的負擔。
天色越來越暗,雨的浩大聲勢沒有因為時間的任何改變而有任何不同。
他想起第一次去史佳家時,也是這樣一場壯盛的大雨,當時他的狼狽從某個角度來看,和現在的處境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