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並不,他開口了,在不知道注意她多久之後,這樣問了她,問她在想什麼,不相信她專心看書。他又說了:「如果我猜錯了請糾正我,我認為妳此刻比較像是在瞪著書本發呆。」
「才不,我看書時表情一向呆呆的。你不知道我們這種人人稱羨的天才,另一個別號就叫書獃子嗎?」她下巴神氣的揚起,就是不想讓他知道他的觀察力果然精準到嚇人。
「哦?」莫靖遠緩緩將桌上的書籤拿起,放在他看到的那一頁,然後書本合上——一副像是打算好好跟她長談的架勢,然後他問道:
「那請妳告訴我,妳手上那本《遺傳學新論》講的內容大概是什麼?」
「還不就是課堂上講的那些,介紹DNA的複製與修補、基因突變、遺傳訊息的儲存與表現、遺傳控制等等……我需要繼續說下去嗎?」
「不用。」他笑著搖頭。
「承認你猜錯了?我沒有在發呆的。」
「我沒有猜錯,只是問的方式錯了。」
「你就是猜錯!」她下巴還是抬得很高,就是不想承認他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不講理,但對他不講理卻顯得好容易,也好快意。
「對妳所學的專長部分要妳說得滔滔不絕想來不是問題,但妳臉上卻有著茫然;那茫然不在於妳對書本的不感興趣或看不懂,可我卻也說不出來由,只覺得妳此刻的心思並不在妳眼睛所待著的地方。藍,妳的碩上課程已經結束,對於下一步,妳有什麼打算?」
「打算?」她一怔,沒料到他居然知道她課程已經修完,也注意著。
「還是,沒有打算正是妳茫然的原因?」他又伸手摸她的頭。那只修長而好看的手,不摸她紅撲撲的白裡透紅臉頰、不調情她藏在發裡誘人吮含的耳朵、不親吻她粉紅色的少女唇瓣,就只摸著她頭,像是愛上了她那頭在陽光眷顧下黑得發亮的及肩秀髮,即使那頭黑髮並不柔絲水滑,它是直的,但其實帶著一點自然卷,所以發尾部分常是東翹西翹地,談不上特別,也稱不上美麗吧。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一星期沒洗頭了,你還能摸得下去嗎?」她天外飛來一筆問著。
他手一頓。以為他會很不動聲色的、但非常快速的把手收回去,並且努力維持貴公子該有的優雅,絕不讓人發現他有一絲絲失禮與狼狽……
她猜錯了,他沒有。他手頓住,是因為正專心在看她,以一種好氣又好笑的目光瞅著她看,手非但沒有抽回去,反而——
「啊!」她突然叫出來,因為他那只向來有禮而且尊貴的手掌正在做著不可饒恕的事——在她頭上亂撥亂撩,把她的頭髮攪成鳥窩!
貴公子是這麼當的嗎?這人有沒有身為貴公子該有的矜持道德呀?她很想開口問他,把他問到無地自容最好,可是因為她正忙,忙著反攻回去,也忙著笑,於是這個念頭便沒機會付諸實行了。
想反攻,談何容易!這時候身高的不同與手臂長度的差異就是件很血淋淋的事了,因為她根本構不到他的頭,兩隻爪子亂揮亂拍的,頂多只能把他身上原本平整的毛衣給拉皺,再也沒能有更多漂亮的戰績。
她笑,也看到他笑,極之真心的;他眼中有她,專注看著,也為了她的張牙舞爪而笑,帶著罕見的頑皮模樣。不知為何,這樣的他,讓她笑得更開懷。直到她笑到上氣不接下氣,拍向他毛衣的爪子變得虛軟無力,他才停止這場笑鬧,將她拉到自己懷中,牢牢摟好,不讓她像只蟲子般的蠕動,擔心她會一路蠕到地上去癱著。等她順過氣後,才把微溫的開水端來餵她喝。
她躺在他懷中,身子放得軟軟的,不理會自己的鳥窩頭,聲音低低的問道:
「為什麼今年二十四歲的你,今年才碩一?」
「快二十歲時當完兵退伍,來美國讀大學,接著讀研究所,二十四歲讀碩一,很合理。」
「你當兵?!」這個訊息讓她跳起來。「那你一定是台灣特權階級裡的異類。」
「只異類了一半。我那一年多的兵當得很輕鬆。」
「我不明白你是基於什麼理由去當兵,可是至少你跟其他有特權的人不同,這讓我很佩服你。」
「那麼,為了保有妳對我的佩服,我還是別跟妳說為什麼我會在高中畢業後跑去當兵吧。」
她嘿嘿直笑,為了防止自己忍不住問出口。就算好奇,她也不要問,不喜歡他吊人胃口的姿態,超討厭的,不想被他釣成功。
「今天天氣不錯。」她別開眼,不跟他對視,伸出一隻手指向藍天。
「胡說,今天天氣壞透了。」他幫她調了個舒適的位置,完全貢獻出自己的胸懷給她當枕頭,方便她伸展脖子望向天空。
「藍藍的天,白白的雲,哪裡壞透了?」她白他一眼。
「妳的臉色壞透了。」他輕點她軟嫩的粉頰說著。
她一怔,這才知道他方才由著她鬧、陪著她鬧,只是為了鬆弛她的防備,其實一直把她臉上的茫然放在心底,也打定主意要弄清楚。把她摟在懷中,是為了讓她覺得舒適,也是為了不讓她躲開。
「靖遠……」她第一次叫他的中文名字。以前不是戲謔的叫他「王子」,就是直接叫他Eric,而此刻,她只想叫他的名字。
「嗯?」
「是的,我很茫然。我覺得無所適從,我的心情壞透了。可是我不想跟你告解,你只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的人生,你不能完全瞭解我,正如你無法代我過我的生命。」
「我是無法代妳過妳的生命,但我可以在仍然陪著妳的時候,聽妳說話,讓妳覺得快樂。」
「這樣對你又有什麼好處呢?」她不解,忍不住問:「你總是這樣嗎?想法子讓你身邊的人滿足快樂?那你自己要的是什麼呢?」
像是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所以莫靖遠沒有馬上回答。想了一想,笑笑的回答她:「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雖然許多人都以為什麼都有的我,應該富足到想不出世上有什麼是我覺得欠缺的了。」
「你缺什麼?」
他不答,反問:「妳缺什麼?」
面對這個不肯吃虧又記憶力好得驚人的男人,她完全放棄掙扎。說道:
「我不缺學校讀,不缺全額獎學金,不缺對自己能力的瞭解,我只缺……對自己未來的肯定。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得走那樣一條路,讀完博士,然後進入世界知名的大公司,主持一個研究中心,每天沉浸在一堆研究中,或許是專注於基因工程的破解,或者是想盡辦法讓女人臉上的皺紋可以少一條……我覺得很悲慘,好像天才就只能走向那種合理的結局。」
「妳覺得無聊?」
「不能說無聊,只是在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是什麼時,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我只能那樣做?」好吧,說到這裡,她承認了:「是的,我覺得無聊,覺得抗拒。為什麼一定要專精?為什麼一生只能專注在一件專業上?我又不想當權威。我想要學習的事物太多太多,可最後一定是落得什麼都不精的窘況,我怕我承受不起那樣的結果,我更怕把自己與生俱來的優勢虛擲浪費,這是很糟的。」不知不覺,居然把所有的心事都說出來了。她拍拍頭,無奈的看著他,歎氣道:
「這個學期是我這一生最空閒的時候,所以我才會開始想這些有的沒的吧。如果眼前有山一般高的書本必須學習,我想我就不會想太多了。」
「那不好。」他搖頭。
「為什麼不好?」
「因為那麼一來,我們就不會戀愛,妳不會有空理我。」
她再度怔住。這人……一直都知道她是怎麼願意眼他走進這一段感情的,是嗎?他知道,而且毫不猶豫的立即把握住,完全沒有其它的胡思亂想。
「靖遠,請你告訴我,除了天時、地利恰好之外,你選我當你短期女友的原因是什麼?應該不是只為了我不會黏你、不會讓你後患無窮吧?」
天時,指的是他目前還年輕,還是學生,在尚未正式進入家族事業裡去賣命前,他有一點時間可以過自己悠閒些的生活,包括談一場甜甜的小戀愛當消遣。
地利,指的當然是這裡——美國、異鄉,不必受人目光注意、指指點點的地方,可以活得像個平凡人,也得到充分的隱私。
「妳該自己想的。」莫靖遠這麼說著。
「為什麼?」她聽了憤憤不平起來,尤其明白他打算就這樣打發掉這個問題之後。
「因為妳是個天才少女呀。」他還是笑。彷彿一點也不知道有人正暗暗磨著爪子,企圖把他臉上的假笑狠狠刮下來。
非常好!他把她的心事都摸透了,可她卻還是對他一無所知。不,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知,她有些賭氣的說道:「沒關係,至少我知道你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