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倚門盼望的母親,她忍不住眼眶濕潤,大聲喊道:「媽!」
林春秀笑說:「我算得很準,如果沒塞車,客運就是這個時間到。」
「媽,妳吃飽了沒?」
「憨囝仔,妳忘了?我們都是先吃飯,才來招呼客人吃晚飯的,我才剛問候完幾桌客人,想說出來透一下氣呢。」
遊子歸家,過往的熟悉事物也立刻歸位,柯如茵心裡感到十分溫馨充實。
大家的生活作息如常,門廳依然佈置得整潔清爽,自己辛苦策畫的香草專區也依然擺在大廳的一角,只是少了那個門神……他回家吃飯了吧?
柯德富坐在大廳裡,正跟客人泡茶聊天,一見到她,便笑容滿面地說:「死囝仔,過年都不知道要回來!」
「爸呀,人家過年最忙了嘛!」她嘟著嘴,爸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面。
客人也笑說:「老闆,這是你女兒,這麼大了,可以準備嫁人嘍!」
柯德富笑呵呵地說:「她才二十二歲,小得很,家裡的民宿不做,跑到台東的溫泉飯店當什麼公關部經理,做得嚇嚇叫,她還想多玩幾年呢!」
真是膨風的老爸!直接將她從小助理升成大經理,柯如茵也懶得說破。她知道爸爸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捨不得她外出工作;一方面又怕她和大康交往,這次她回來,父母只是以為她休假,並不知道她已經辭職,準備回來追大康。
晚一點再說吧,免不了要鬧一場家庭革命的。
「如茵,佩瑜去生小孩了耶!」林春秀興奮地報告消息。
「咦?這麼快?曉虹的生日還沒到啊?」柯如茵很驚喜。
「差不多了啦,不差這幾天,她中午開始陣痛,仲恩緊張死了,趕緊將她送到醫院去。剛剛我打電話去問,他說還沒開,可能要再等幾個小時,說得都快哭了。」
「哎呀!早知道我剛就先下車跑到醫院去陪佩瑜姐姐,順便幫她加油。」
「讓當爸爸的人去陪就好啦,這樣他會比較有臨場感,以後才會更疼老婆。」林春秀指著高談闊論的柯德富,掩嘴笑說:「我生妳的時候,醫院不讓他進去,他硬是要進去,擺足了大哥的模樣,我都痛死了,他還在那邊凶巴巴的,後來醫生只好讓他進去,結果他看到我出血,馬上就暈倒了。」
「呵呵!」真是百聽不厭的家族笑話。
「智山在曉虹那邊,妳要不要先過去瞧瞧?」當然是瞧大康嘍!
「啊……」柯如茵甩起背包,反倒沒有心理準備,「媽,我先整理行李,吃頓飯後再過去。」這樣才有精力長談。
「好,我去叫阿全幫妳炒幾道菜。」
鈴!櫃檯電話鈴響,柯如茵順手接了起來,「緣山居您好!」
「智山媽媽……如茵?!妳回來了?」那頭的康曉虹緊張地說:「我爸爸好喘,他說他不能呼吸,妳快過來看看啊!」說著就哭了出來。
「我馬上過去!」她放下電話,心臟無端地劇烈跳動起來,拋下行李,快速地衝出家門。「媽媽,大康好像生病了,我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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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喘!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氣管,喉頭更是溢滿酸水,嘔得他頭昏眼花。
康伯恩不想在這個時候生病,但偏偏力不從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在模糊的視線裡,他看見曉虹驚慌流淚、智山緊張地抓著他的手、南西蹲在地上擦他的嘔吐物,而他好像一直在往後倒退,離他們愈來愈遠……
耳邊傳來遙遠而不切實際的熟悉呼喚,他快死了嗎?在作夢嗎?
「大康!大康!你怎麼了?」
柯如茵幾乎是一下子就衝到康伯恩的面前,她被他慘白冒汗的臉孔給嚇到了。
「如茵!」康曉虹一見到她,不禁哭道:「爸爸說他嘴巴酸,叫我拿胃藥給他吃,他吃了後就一直喘,叔叔和嬸嬸又不在……嗚……」
柯如茵忙安慰她,「曉虹別哭,我們想辦法幫爸爸。」
「姊姊!」柯智山來不及跟老姊敘舊,只焦急地說:「大康叔叔的身體好熱。」
柯如茵摸上康伯恩的額頭,那燙人的熱度差點溶化她的手心。
「大康!大康!你現在覺得怎樣?」她俯身靠近他的臉。
「如茵?」康伯恩總算對準焦距,但還是難以相信,「妳怎麼……回來了?」
「你別管我了,你到底哪邊不舒服?」
「我……我不知道,我又不會痛……喘不過氣……」
「你不要說話。」柯如茵很快地環視一下屋內,「曉虹,爸爸的吸呼球在哪裡?」
「在這裡!」康曉虹立刻跑到櫃子前,拿出很久沒有使用的急救器材。
柯如茵迅速地為康伯恩戴上氧氣面罩,用力壓了一下連接在上面的呼吸球,擠出空氣,再交給柯智山。
「智山,照我這樣壓呼吸球,數一二三,三秒鐘一下,不能停。」她一面火速交待,一面走向大門,然後快速的說:「曉虹,我們要去醫院,妳準備爸爸的健保卡、拿件厚毯子,我回去開車。」
跑進春天的黑夜裡,她一顆心恐懼不已,她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接觸死亡過,尤其是她所喜愛的人現正掙扎於生死之間。
媽媽教給她的無懼死亡觀念全都不見了,一下子來得太突然,她根本無法從容面對,更何況她還有好多話還沒跟他說啊!
強忍住眼淚,穿過櫻花林,越過花園,她衝進緣山居,在廚房找到了母親。
「媽媽,爸爸的車鑰匙呢?我要送大康去醫院。」
「這麼嚴重?」林春秀露出擔憂的神色。「妳叫爸爸一起去。」
「禮拜六晚上最忙,媽媽妳也要忙。」柯如茵探頭瞧了眼在跟客人下棋的老爸,「我帶曉虹和菲傭一起去就行了,媽,我再打電話給妳。」
從母親手中接過車鑰匙,柯如茵衝到停車場,發動車子,急駛過外頭的大馬路,繞到小磚房前的小路。
康曉虹已經將輪椅推到門外,柯智山用力按壓呼吸球,菲傭南西則抱著毯子不知所措地等在一邊。
柯如茵跳下車,打開後車門,解下康伯恩輪椅上的安全帶,所有的動作連同她的話一起完成。「我抬肩頭,我先進去,南西是吧?妳抬腳,leg,知道嗎?」
一擁住那發燙的軟趴趴身子,她幾乎要心神崩潰,忙一吸氣,大聲喊出:「一、二、三!嘿咻!我進來了。」
她先坐進後座,再將康伯恩扯進來,然後南西也將他的雙腳擺進車廂裡面。
「南西,妳扶住先生,這個呼吸球……」
「我來!」康曉虹率先擠進來,接過呼吸球開始按壓。
柯如茵再看一眼大康的臉色,似乎沒那麼死白了。「好,曉虹不要急,現在五秒鐘按一下。」望著他因痛苦而緊閉的雙眼,她忍不住輕輕摸上他的臉,哽咽地說:「大康你忍耐一下,我送你去急診。」
「唔……」回應她的是含糊的喘氣聲。
她沒有時間傷心,她從另一側車門出去,讓南西進去撐住大康。
引擎仍在發動,她回到駕駛座,立刻扳動手煞車,踩下油門。
「姊姊!」柯智山急忙喊她。
「智山,你幫忙收拾屋子,回家告訴媽媽,說我們下山了。」
暗夜急駛,山路婉蜒迴繞,在黑夜裡像是無邊無際的隧道,她若不拚命衝過去,只怕黑暗就會吞沒了他們。偏偏今天是週末,上山的遊客絡繹不絕,對方車道的遠光燈不斷刺痛她的眼睛,車輛一部接一部迎面而來,像是無止盡似的。
過去她希望遊客來得愈多愈好,那他們就可以到緣山居吃飯、逛花園、喝咖啡,讓媽媽開心地躲起來數鈔票;可是今夜,她恨不得所有的遊客全都消失掉,不要擋住她的去路!
她猛按喇叭,一路踩油門往下衝,道路旁的海拔高度指標逐漸降低,一千五百公尺、一千二百五十公尺、七百……
「如茵!」康曉虹驚叫一聲。
那叫聲讓她突然回過神,方向盤左右急轉,閃過一部差一點迎面撞上的車子。
好急!她真的好著急,眼淚在臉上狂飆,深怕慢上一分鐘,就救不回大康了……
不能急!腦袋中另一個聲音告訴她,她若因為大康生病而發狂,她就沒有能力當他的手腳,如果手腳先慌了,盲目亂竄,又怎能保護身體的安全呢?
她抹掉擋住視線的淚水,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度集中精神專心駕駛,她不能回頭,只是鎮定地問道:「曉虹,爸爸現在怎樣?」
「好像好一點。」
「如果曉虹擠累了,就交給南西做吧。」
「不!我要幫爸爸。」康曉虹仍有規律地擠壓呼吸球。
也許是強迫呼吸發生了效果,康伯恩從混沌的意識裡逐漸轉醒,他知道自己正在車子裡,旁邊是曉虹和南西,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熏衣草清香……
「曉虹,爸爸……大概快完蛋了。」他仍在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