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千言萬語,豈能以謝謝兩個字來表達?或許,「後悔」更足以說明她的心情吧。
她記得分別的那夜,她吞了安眠藥又割腕,幸虧傷口淺,沒造成什麼大礙,但卻足足昏睡了一個星期,知道他車禍受傷,已經是一個月以後的事了。
她發狂地想跑去醫院找人,但父母和哥哥們拉住她,告訴他債權人就等在病房,去了麻煩就大了;還說康家兄弟正準備跑路,不趕快跟他離婚的話,恐怕連她和娘家都會遭殃。
她害怕、無助、惶恐、憂愁、焦慮,哭泣……最後選擇躲在家裡,讓哥哥全權處理離婚的事。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恍然大悟,他們騙了她。
也是過了很久,她才走出憂鬱症。她到台中找他,卻發現自己只會靠他引領方向,根本找不到他曾經帶她去過的阿姨家,更遑論問出他的住處了。
她站在馬路邊放聲大哭,想他、想曉虹,哭到聲嘶力竭。
她甚至不知道他傷勢之重,她一直以為他的「無能」只是下半身癱瘓,沒想到竟是全身癱瘓!當她聽到緣山居的老闆娘在說他的傷勢時,她整個人都呆掉了。
這些事情,沒必要告訴他了。是年輕無知也好、是軟弱無能也罷,父母兄長以為是疼她、護她,卻讓她永遠失去一個學習愛與成長的機會。
不是命運擺弄,而是她不懂得掌握命運,但現在,她懂了。
「我想跟曉虹說話,好嗎?」
「那我叫曉虹。」康伯恩也從沉思中醒來。「曉虹,曉虹,下來見媽媽!」
樓上有些聲音,但卻不像平常一聽到叫聲,曉虹就會咚咚咚地跑下樓來。
「曉虹,爸爸在叫妳哪,快下來!」康伯恩又喊。
「大哥!」沈佩瑜走下樓梯,又回頭看看樓上,「曉虹她……有點彆扭。」
王燕玲不安地望向康伯恩,他點頭說:「妳上去看看她吧。」
她走上階梯兩步,驀然停下腳步,因為她聽到小女孩的哭聲。
「啊,大嫂,我先上去看看。」沈佩瑜歉然地說:「曉虹可能不太適應,我跟她說一下,她會理解的。」
王燕玲握住樓梯扶手,抿了抿唇,望向二樓樓梯口。
「曉虹,我是媽媽……」她聲音已哽咽,「媽媽不是不要妳,媽媽一直很想妳,可是……」
再多的解釋也是枉然,離開孩子的是她、沒有盡到母親責任的也是她,她連「媽媽」兩個字都說得很心虛,又怎能期望孩子一下子就接受她?
「曉虹,我寫信給妳,好不好?」
沒有回應。
「我臨時見到妳,沒準備什麼禮物,這裡一個紅包給妳買文具。」
還是沒有回應。沈佩瑜再度下樓,「大嫂,對不起……」
「沒關係,需要一些時間吧。」王燕玲將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她,勉強笑道:「請轉交給曉虹。」
「大嫂,妳放心,我瞭解妳的心情,今晚我會好好勸勸曉虹的。」
「多謝妳,我回去了。」
王燕玲走下樓梯,來到康伯恩面前,彼此眼神接觸,卻是相對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她面露微笑地說:「你好好照顧自己。」
他亦微笑回道:「妳也是。」
她一步步走出小磚房,身體好像輕飄飄的,踏不著實地。
直到她碰上矮籬,這才如夢初醒,拾眼望向星空,身子晃了晃,幾欲跌倒。
「抱歉,沒嚇到妳吧?」柯如茵出現在她身邊,輕輕扶住她。「我是緣山居的那個小妹,妳還好嗎?」
「謝謝。請問,怎麼回去?」她神智清楚些了。
「我帶妳回去。」
「待會兒我想喝點熱的東西,方便嗎?」
「沒問題,我調一杯熏衣草奶茶給妳喝,妳會睡得舒服些。」
星星一閃一閃的,夜風吹過山谷,輕輕地、柔柔地,撫平了所有混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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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晨,陽光為百花披上一層柔和金衣,冠羽畫眉高唱悠揚的「吐米啾--」,花園裡出現大小三個人影。
陳家聲蹲在花圃邊,摘下一片薄荷葉子,放在嘴裡嚼了嚼。
「就跟吃薄荷糖一樣嘛,原來它長這個樣子啊!」他又採下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塑膠夾裡。
康伯恩移動輪椅向前,繼續笑著解說:「那邊是鼠尾草,如茵拿來做熏鮭魚,風味很特別,你也可以叫你爸爸試試這道菜。」
「你是爸爸的情敵,我才不聽你的話。」
「情敵?!」康伯恩失聲大笑,「你人小鬼大喔,智山,你們有得拼了。」
「哼!」柯智山站在輪椅邊,心裡很清楚,他就是要跟陳家聲拼。
昨晚他熬夜畫出人物關係圖,赫然發現陳家聲和康曉虹沒有血緣關係,他又跑去問半夜不睡覺的姊姊,姊姊竟然沒敲他,還給他一個相同的答案。
他嚇死了!所以他一早便過來緊迫盯人,他絕不能讓陳家聲接近康曉虹。
「陳家聲,以後康曉虹去你家玩,我也要去!」
「你來就來,但不准你動我的昆蟲標本。」
「不稀奇,我的標本比你還多,隨便在花園一抓都是蟲!」
「智山,家聲,你們要當好朋友喔。」康伯恩覺得很好笑,雖是兩個同年紀的小男孩,卻是一個超齡老成、一個稚氣天真。
「哥哥,我們要出發了!」小家浩跑過來,興奮地撲上家聲的身子。
「知道了。」陳家聲回頭,一把推開小家浩的肩頭。
「小心!」康伯恩嚇了一跳,以為家聲不喜歡讓家浩靠近,但再定睛一看,家聲已經穩穩地扶住弟弟了。
「好大一隻螳螂啊!」陳家聲拍了拍那個小肩頭,抱怨道:「笨小孩,待會兒就鑽到你脖子下面吃你的肉。」
「嗚?」小家浩哭喪著臉,求救似地望向康伯恩。
「哥哥抓螳螂給你玩。」陳家聲不理他,趴到地上找螳螂。
找呀找,沿著熏衣草花圃邊緣爬過去,終於在迷迭香的縫隙裡,看到躲在羅勒葉子下面的笨大螳螂了。
「抓到了!咦?」在撲到螳螂的同時,他看到一雙白白的小腿。
康曉虹低頭看他,不自在地拉拉小裙襬,立刻跑掉。
她跑到輪椅邊,小家浩正在老爸身上亂爬,
沈佩瑜陪她一起過來,輕撫她的頭髮,柔聲地說:「曉虹,是妳弟弟耶。」
「家浩,叫姊姊。」康伯恩笑說。
「姊姊!」小家浩呵呵笑。
「給你!」康曉虹遞出一個粉彩小紙袋。
「什麼東西?」小家浩不懂得拿,倒是陳家聲想拿。
「你不能拿啦!又不是給你的。」柯智山忙擋在前面。
陳正吉和王燕玲也一起來到花園,小家浩立刻向他們胞過去,「媽媽,蟲蟲!」
直腸子的爸爸馬上習慣性地質問:「家聲,你又欺負弟弟了?」
陳家聲不說話,只是低頭玩著螳螂的翅膀。
康伯恩忙幫他說話,「家聲很乖,他會照顧弟弟……」
「我才懶得照顧那個小笨蛋!」陳家聲毫不領情。
康伯恩好笑地說:「小小年紀就會裝酷,這個孩子有前途。」他望向王燕玲,「他是個好孩子,我小時候只會拿毛毛蟲嚇仲恩,還不會幫弟弟趕蟲哩。」
王燕玲會意,點了點頭,望向家聲,心有所感地揉揉小家浩的頭。
陳正吉又在流汗了。「家浩,誰給你東西?有沒有說謝謝?」
「是曉虹給的。」沈佩瑜代答,「她昨天晚上很晚才睡,用色紙折了青蛙、老虎、房子、紙鶴、皮球等好多好多東西,說是要給弟弟的,然後又做了一個紙盒,把它們統統放在裡面,那個漂亮的紙袋也是她做的。」
康伯恩不忘自誇一下,「曉虹的美勞成績可是班上最好的喔!」
「曉虹,謝謝妳。」王燕玲眼眶微濕地打開紙袋,「啊,這裡還有……」
「那是要給他畫圖的。」康曉虹低頭踢踢鞋子。
柯智山好奇地探過頭,大吃一驚,「康曉虹,那是妳昨天剛買的彩色筆,妳挑了好久才買到的耶!」
康曉虹仍在踢鞋子。「柯智山,你的就先借我用嘛!」
「給妳!」眼前突然出現一隻大螳螂。
康曉虹注視著那對不斷掙扎的前腳,嘟起嘴巴,「你抓住牠,牠不能動,很可憐耶!」
「啊?」陳家聲看看輪椅上的康伯恩,又看看手指上的螳螂,立刻放開。
沈佩瑜輕按曉虹的肩膀,「曉虹,還記得要做什麼事嗎?」
她抬起頭,再度得到嬸嬸鼓勵的目光,她又低下頭,走到王燕玲面前。
她將小手伸進背心裙口袋裡,慢慢抽出紅包袋的一角,捱了老半天,終於囁嚅地說:「謝謝。」尾音都還沒說完,人就拔腿跑掉了。
「謝謝……」王燕玲含淚望著她奔跑的小背影。
「悲情的芭樂鄉土劇!」陳家聲不耐煩地說:「我們不是還要去花蓮嗎?」
「啊,對了!」陳正吉這才記起正事,忙鞠個躬道:「我們還要去合歡山、太魯閣,要早點出發,康先生,打擾了,有閒來坐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