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不經思考,拿起相機就不停地按快門。直到底片用盡,他才明白天色已暗。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一個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動的女孩。
思緒一路至此,紹倫對自己竟會想起那個不知名的女孩感到有些詫異。只不過他萬萬也料想不到,這女孩即將走進他原本平靜無瀾的生命。
他滿懷感激地凝視著身旁的小女人,這個甘願為救他而失去性命的女人。回想起那個春雨綿綿的清晨,若不是她,今天他可能早命喪輪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自路邊衝出,奮力將他推倒,雖然他逃過一劫,然而她卻永遠無法好好走路了。她奮不顧身救他的舉動讓他肯定了他倆之間的情愛,因此,他決定放棄單身的堅持,從此照顧她一輩子。
聖壇前,神父隆重地完成了所有的儀式。
「現在,你可以親吻新娘了。」神父不忘來點浪漫的。
韋康森深情款款地掀起新娘的面紗,眼裡淨是溫柔。
「淑兒,相信我,我會陪伴你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你。」他的語調無比誠摯。
尹淑至今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他的妻子了。在他倆交往的那一段日子時,他們根本稱不上真正熱戀過,她一直深信最後兩人一定會分手,若不是那天的意外,這一切應該都還依序進行著。望著自己不良於行的雙腿,她感到十分無奈。這一切都是命吧!用一隻原本健康的腿去換一個原本自己並不十分冀望的婚姻,她並不埋怨上天,只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為何奮不顧身地去救他,她一向很保護自己的。
他輕輕吻上她的唇,迫使她不得不回到現實來。凝視他漆黑的眸子,她有點遺憾看不到任何火花。
結婚進行曲熱鬧地響起,一對新人緩緩步出禮堂,正準備回家換衣服,趕搭飛往巴黎的班機。
台北的交通果然令人惱恨。早不塞,晚不塞,偏偏趕這時候來湊熱鬧!
完了!完了!老哥的開幕茶會都快結束了;我還被卡在這裡!芷凡在心裡焦慮地嘀咕著。這裡的紅燈似乎顯得特別久,早知道就不走這條路!
好不容易橫向的號志開始閃黃燈了。芷凡和所有等待綠燈的人一樣開始加油,準備來個一馬當先。
正當芷凡興奮自己跑了個第一時,右方突然飛奔出一輛黑色的賓士,不偏不倚地朝她撞來。她幾乎還來不及思考,人已被彈出機車外;昏迷之前,她唯一的意識是,那是一部禮車。
突來的緊急煞車,讓韋康森幾乎來不及防備地往前座撞去。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鮮血正從自己的前額滲出。用力甩了甩頭,他企圖使自己的意識清醒些。
尹淑整個人向前趴著。沒有動靜。
「淑兒?」他輕扳過她的肩,讓尹淑面對他。
但回答他的只有尹淑那張滿是鮮血的臉。
「淑兒!」他沒有辦法思考,瞪視著尹淑,他覺得自己快瘋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快叫救護車!」韋康磊狂喊!
「有個女孩被你們撞到了!」有路人看到了芷凡。
韋康磊聞言慌忙下車。他奔至芷凡身邊,蹲了下來。「你還好吧?」
芷凡無語,蒼白的臉龐沒有半絲血色,她緊閉著眸子,彷彿沉睡了一般。
這女孩被撞昏了!
「快叫救護車!」他忍不住再次狂喊。
等待真是一種煎熬!
急診室的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卻沒有人能給他一個答案;但他何嘗預料得到在一天之內,他的生命會有如此大的轉變?一早,他還是神采奕奕的新郎倌,下午,卻必須面對妻子存活與否的煎熬。
「這一切的不幸為什麼全要發生在我身上?」韋康森喃喃自語,無法自剛才的事件中恢復。他的領帶歪了,禮服上血跡斑斑,滿臉的怨憤猶如撒旦。
如果上帝要懲罰人類,這無疑是最狠的招數了。尹淑才為他失去自由行動的能力,為何還要她承受這種傷害?他全身發冷,冥冥之中,似乎感到尹淑逐漸地離他遠去。她笑得很淒涼,雙唇微微翕動,像似要說些什麼。
「淑兒?你說大聲點!」他不自覺發出聲音。
「大哥,大嫂還在急診室裡。」韋康磊輕搖他的肩。
「你別吵,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他斥責韋康磊,怪他打斷尹淑。
「大哥,你醒醒!大嫂還在裡面急救。」韋康磊察覺到一絲不尋常的氣氛。
「出來了,醫生出來了!大哥,快,快點!」他瞥見急診室門一開,連忙使勁喊人。
韋康磊首先起身,快步走向醫生。
「情況如何,醫生?」
「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
「你是說……」韋康磊提不起勇氣問。急診室內兩個雙十年華的女子,無論哪一個,他都無法接受。
「新娘已經過去了,另外一個還要觀察,她撞得不輕,怕有失去記憶的危險。」
新娘?
他聽到了什麼?
新娘不是尹淑嗎?過去了?尹淑去哪裡了?
韋康森彷彿自夢境中回來般,他推開眼前所有的人,獨自向急診室跑去。
眼前有兩個人,一個從頭到腳都以白布覆蓋著;另一個則蒼白著臉,仍如沉睡般,但他不認識那個女孩,他從沒看過她。
他走到覆蓋著白布的身體旁,小心地掀起布的一角,白布之下是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龐。鮮血已乾,留在尹淑無色的雙頰及額頭上,宛若是塗了過多的胭脂。
「淑兒?」他細聲輕喚。
然而,沒有任何的回答。
這一刻,韋康森終於明白尹淑果然真的走了,走得無聲無息,走得不留痕跡,恰似雨後彩虹般瞬間消逝。
隱忍多時的憤怒及哀淒,再也沒有任何屏障,霎時間排山倒海而來,叫韋康森失去控制地哀嚎。
「淑兒——」
八德路上,熙來攘往的人潮,過路行人形色匆匆,走著各自的路,懷著各自的心事。
宋艾盟獨自一人走在紅磚道上,思考著未來的路該如何繼續下去。母親辭世至今已近百日,每當想起她斷氣之前的最後一席話,艾盟仍是久久不能自已。
「小盟,媽走了之後,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要堅強點,好好過你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媽在天上是放心不下的。還有,不要恨你爸爸,他有他的苦處,你一定要原諒他。這麼多年了,我們不也是過得好好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畢竟都熬過來了。若你有幸,宋家能接受你,你一定要認祖歸宗,孝順你爸爸;若你和宋家無緣,也不要強求。」楊樺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軟弱無力。
五個月前,楊樺因疲勞過度而被送進醫院,但卻意外檢查出她罹患了子宮頸癌。更悲慘的是,她的病情已經到了癌症末期,癌細胞擴散得非常快,根本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這消息對楊樺母女倆,簡直晴天霹靂。楊樺在兩個月之內,迅速消瘦二十公斤,原本就柔弱的身軀,到後來更只是剩下一層枯黃的表皮。
病魔的折磨,使得她整個臉頰凹陷得有如骷髏。
艾盟看到母親變成這般模樣,內心豈只是絞痛而已!老天要作弄人,為何要在同一人身上重複施行?說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全是騙人的假話!如果上天真是這樣,母親就不會在含辛茹苦地將她拉拔大後,還來不及讓她盡孝心便一命歸天。這一切都只是謊言罷了!她無法不怨懟老天爺對她母女倆的不公平。
憤怒夾雜著苦澀讓艾盟又濕了眼眶。
她努力眨眨眼,想甩開回憶帶來的哀傷。目前,住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她的房東由於兒子要結婚需要佈置新房,於是要她搬走。可是,這麼短的時間內,她上哪去找房子呢?
今天已經找了一整天了,還是沒看到適合的房子。她好灰心,再找不到,可能就要露宿街頭了,而她實在也沒有足夠的錢去住旅館。
走著走著,她的視線被一幅巨大的相片吸引住。
相片中的人兒不是自己嗎?
浮上心頭的第一個感覺是喜悅,微微的,一絲一絲的。但更大的氣怒繼之席捲而來。她不記得曾讓誰拍下這張連她自己都不曾有的照片。
艾盟抬眼一看——
爵士專業相片沖洗。
她推開玻璃大門,情緒上顯得有點緊張。
「小姐,需要幫忙嗎?」一位笑容甜美的服務人員上前詢問她。
「請問一下,掛在那兒的照片是誰的?」她問得有些辭不達意。
「你的意思是?」服務人員看出了部分端倪。
「我的意思是,你們怎麼會有那張照片?」
「哦!那不是我們店裡的。我們有一個附設的藝廊在二樓;這個禮拜剛好是一個新攝影家,叫於紹倫的,在發表個人展,那張照片是他拍攝的。」
原來如此!可是艾盟還是不懂,她可從沒認識什麼攝影家啊!這個於紹倫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居然自己被他拍了這個照片,卻還一點知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