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馮致禮搖頭,眼裡有深深的愁。「我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前天沒辦法吃飯,今天沒辦法站立,也許哪天不能呼吸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David歎口氣,拉馮致禮坐在白色的涼椅上。「你不要太急,有人跟我說,你半夜爬起來偷偷做復健,不可以這樣,過度的運動只會讓你肌肉更疲倦,沒有幫助的。」
樹上的鳥兒清脆地啼叫,馮致禮閉上眼,靠在椅上。風拂過他耳邊,他彷彿聽見啜泣聲,低低的,重擊他的心坎。
曼莉一定在哭,這時台灣時間是半夜兩點,他可以感覺到她正在哭。
「要不要抽?」David拿出煙盒,遞了根給馮致禮。「我知道醫生不該遞煙給病人,但,偶爾放縱一次我可以當作沒看見。」
「謝謝。」馮致禮感激地笑笑。「我已經戒煙了。」
「很好。」David把煙收進煙盒。「我知道你為了誰,那個人讓你每天盯著電腦螢幕不說話,對不對?有個人讓你有動力,那是好事。」
馮致禮黯然,他知道自己的病著急也沒用,只能相信醫生,他也只能望著電腦螢幕,想若要跟曼莉說些什麼,心裡有很多話,每次想寄mail給她,卻總是空白一片。
「最近我的小組研究出一種新藥,我想先讓你試試看,也許有用、也許沒用。萬一沒用,會讓你體力減退,病情更嚴重,這樣你想試嗎?」
「拜託,請讓我試試看。」馮致禮態度篤定、毫不遲疑地說。不論什麼機會,他都要把握。
「好。」David有些動容。「你真的很愛她,那個讓你想念的女孩。」
「我很愛她、很愛她。」他閉上眼,哽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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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兩點,曼莉抱著棉被,眼淚沾濕了枕頭,她哭得無法自已,心裡卻又摻雜著隱隱的喜悅。
她起身,坐到電腦前,打開螢幕。在黑暗中,她顫抖著一字一句敲打著鍵盤——
親愛的:
有件事想告訴你,我懷孕了。
我記得你說過想要個孩子,你覺得小孩很可愛。我那時偷偷地想著,要為你生個小孩,也許上天聽到了,所以祂達成我的願望。
只是現在的我不確定你還要不要?如果你想要,請盡快告訴我。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趕快處理。
別讓我一個人承受,拜託。
眼淚叮叮咚咚掉在鍵盤上,她把mail寄了出去,感覺卻像石沉大海。馮致禮看得見嗎?他可以感覺得到她現在的無助嗎?
如果可以,他怎麼都沒回信?
一天一天地等著,曼莉的堅強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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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曼莉收到了一封限時航空信,上面沒有住址,卻有郵戳顯示從美國寄出。
一看見這封信,她驚喜,感覺到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腔,飛快地奔進自己房裡,鎖上門,她窩在地板上,屏住呼吸,用小刀小心地打開信封。
是馮致禮的字跡,曼莉淚眼模糊,她用手臂抹去淚水,急忙看著信的內容——
親愛的曼曼:
有一個很浪漫的詩人,徐志摩。他有個最愛的女人,他也叫她曼曼。我沒有他的浪漫,可是我想把他的某首詩,寫下來送給你——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它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我有一個破碎的靈魂,
像一堆破碎的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慇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坦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這是一首很美也很深情的詩,你喜歡嗎?
我送給你的禮物,你收到了吧?
那是我從網路上找到的,來自西伯利亞的玫瑰花種子。如果你種下了,三個月後,就可以看見、它綻放艷紅色的花朵。我知道你最愛紅色的玫瑰花,紅色很美,像你的人一樣嬌艷,美麗的花朵總是有刺,這點跟你也很像。
我還沒跟你說,我認為愛情就像種玫瑰花一樣,玫瑰雖美,但卻是最難照顧的品種。
你不知道要施多少肥,施了太多會讓根部爛掉,但如果只是灌溉,沒辦法開出漂亮的花朵。要怎麼拿捏是最重要的也最費神的,很多人在這時會放棄。
愛情也是一樣的道理,你永遠不知道該怎麼對一個人好,才是最恰當的。於是你不喜歡經營人際關係,你沒辦法相信對你好的人,你像玫瑰花上面的刺,防備也阻止任何人關心你。
送你玫瑰花的種子,那是改良的品種。不太需要施肥,只需要你時常接觸它、關注它,它就會為你綻放美麗的花朵。
親愛的,我想告訴你。你有你的優點,你有你的特別,不需要拒人於千里之外,打開心房,不要將你的刺顯露在外,你會發現,世上有很多人是真正關心你的。
你沒有我,一樣會過得很好。你要給別的男人機會,讓他們好好疼你。
不要不相信愛情,你只要用心,沒有真正難種的花。
這是我最想告訴你的。
懷孕的事,我只能跟你說對不起,我沒有權利決定一個生命,我尊重你,也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你不用擔心我。也或許就不回去了,請好好保重自己,記得。
不論我人在哪裡,我都希望你是快樂的。不要為我而哭,我會心疼。
曼莉還是哭了。她捧著信,哭得胸口疼痛,哭到眼睛都腫了。
她永遠搞不懂馮致禮到底在想什麼,他的信每個字讀起來都是那麼溫柔,卻又像利刃,割著她裸露的心房,一句一刀,她不停淌血。
馮致禮不要她,也不要他的孩子,他只有一句抱歉,卻沒有要她留下小孩的意思。
他說他會心疼,可是她看不見。她淚眼模糊,抱著棉被蜷曲成一團,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一瞬間,腹部一陣疼,她楞住,清楚明確地感覺有個生命在她肚子裡,好像安慰著她,在陪她哭泣著。
黑夜裡,曼莉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她淚痕干了,掌心似乎感覺到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心跳,小小的,卻讓她感動。
她決定生下他。在三十歲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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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個月後。
「今天不用等我吃飯好嗎?」曼莉微笑地對媽媽說。「我要去醫院做產檢。」
「預產期是最近幾天吧?你不要亂跑比較好。」蘇媽很擔心地望著曼莉,還有她那明顯的肚子。
「沒那麼快,還有一個禮拜吧。」曼莉在玄關套上鞋,回頭對著沙發說:「爸,我出門了。」
沙發那頭沒任何回應,曼莉無奈地笑著,摸著隆起的腹部,推開大門。
「你不要再生女兒的氣了。」蘇媽走向沙發,那裡有個扁嘴的老人。「曼莉已經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們沒辦法改變,就應該支持她,她現在最需要的是我們的支持,你還要多久才能想開?」
「拜託!」蘇爸激動地跳起來。「都快生了,連小孩子的爸爸是誰都不肯說,有什麼資格要我原諒?!」
蘇媽神秘地笑笑。「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啊,終於要抱孫子了,她等這天等了好久,蘇媽眉開眼笑。
看她這麼樂,蘇爸蹙眉,大聲埋怨——
「女兒未婚懷孕,你要負最大的責任!」
曼莉忘了拿健保卡,站在門口,聽見兩老的對話,她沒有任何反感,摸摸隆起的肚子,她微笑,決定不折回去了,今天看醫生就自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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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這裡有這種長度的筆芯嗎?」這是她今天拜訪的第三間書局,曼莉拿出那支以她的年紀而言,顯得幼稚又可笑的小叮噹紀念筆。
書局的人不可思議地看看她,又看著她手上那支筆,眼神跟前幾間的店員一樣,好像以為她瘋了。
「現在哪找得到這種筆的填充筆芯啊?」店員拿過來觀望,嘖嘖,這支筆有歷史了吧?沒記錯的話,他國小時有看過,那時滿流行的。
「也許你可以幫我找支原子筆的筆芯代替,因為太長,很難找。」曼莉微笑著,但表情堅持。
「好吧,我幫你找看看。」店員起了惻隱之心,為了一支筆,這麼執著的人沒幾個,他猜想這筆或許對她很重要。
他小心拆開那支紀念筆,拉出將近二十公分長的筆芯,筆桿裡掉出一團折迭的紙條。店員將紙條交到曼莉手上後,轉身去幫她找適合的筆芯,並沒發現她表情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