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星圓小窗就是嫘兵兵給左夢言送吃食的窗口,鏤刻著福壽二仙花紋的八角窗缺了宣紙遮風避雨,說來還不都是嫘兵兵的傑作,為了方便她說悄悄話跟送東西,也沒經過左夢言同意就給撕了,從此不管晴天大雨,他只能克難地拿把油紙傘聊以遮蔽,卻從來沒有動過要把窗戶還原的念頭。
這會兒,嫘兵兵可愛的頭鑽了進來,她靈動活潑的眼睛圓大有神,不用瞧她也知道窩在書堆的高瘦人影是左夢言。
「書獃子,我給你送吃的來嘍,你過來!」
身著一件藏青色的對襟褂子,髮色漆黑如濃墨,他有些笨拙地轉身,碰翻堆積如小山的書籍,一番手忙腳亂以後才有空抬起頭來,玳瑁鏡已經歪了一邊。
他面帶靦腆地站著,也不會招呼嫘兵兵,一個勁的傻笑。
「過來呀,是蕃薯喔,我昨晚趁著大灶的爐火灰燼烤的,今早拿出來剛剛好熟透。」她的身子輕,整個掛在窗欞上,笑得比花燦爛。
左夢言移動身軀,書卷氣重的他高度適中,因為不常曬太陽,皮膚有些蒼白,加上鼻樑處的玳瑁鏡老往下滑,俊秀的面容反被遮住,最顯著的只有靦腆的神情,雖是書生白面卻討喜。
他邁了幾個步子,突地「啪」一聲,絆著一旁的小几,險些摔得難看。
嫘兵兵掛在外頭的膝蓋一彎,繡花鞋往壁上一蹬,身輕如燕地鑽進屋裡,輕鬆提住他的腰,栽花般地種穩在地上。
照顧弱小是嫘家的家訓之一,她嫘兵兵是何許人,身體強壯不說,十八般武藝樣樣都通,所以,對於從小體弱的左夢言她很自然地扛起照顧責任,兩家就隔一道牆,說是牆,嫘兵兵為了她的進出方便,早早挖了狗洞當通道,後來慢慢大了,功夫越發好了,更是攔不住她,就算她想神鬼不知地來回都沒問題。
「你這大近視眼,天天摔,怎麼沒有多摔些聰明出來,你的腦子除了書不能裝點別的啊?」他屋裡頭的家當了不起就這些書,住了十幾年還分不清東西南北,書獃子。
左夢言挪挪玳瑁鏡:「你又救了我。」
「我救你的次數可以寫滿這堵牆壁,還用你說。」只是舉手之勞,他卻非要每次都在嘴巴說上一回,像怕欠的人情不夠多。
可左夢言居然真從墨黑的環扣抽屜裡抽出一本冊子:「我都記載在上頭。」
書獃就是書獃,做什麼都一板一眼。
嫘兵兵才沒空理會那個:「喏,一會兒的點心,我還有事要出門,中午不過來了。」
「那我的午膳?」捧著冊子,他的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你們家的傭人都死光啦?」
「那,晚膳呢?」他不死心地再問。
「書獃子,自理。自理什麼意思你懂吧?」
「嗯。」
「好,就這樣。」把蕃薯扔到他手中,她拍拍手就要走人,她還要趕著到財神廟跟師兄們會合,沒她,戲可唱不起來。
「香。」拙拙地捧著還冒煙的蕃薯,把它放近口鼻處,左夢言溫習著地瓜的香味。
「你也幫幫忙,那是給你吃,不是把玩的。」書生就是這樣,什麼都慢吞吞,普通的地瓜也當寶貝看。
「我知道。」這揣在懷裡可溫暖著呢,好東西不用急著吞食入腹。
「我走了,吃完記得要洗手,要是在《國策論》裡留下手印子可不能怪我。」從窗口進出已是她的習慣,門還要伸手去開,麻煩。
「等一等……」她老像一陣風,來去匆匆,想和她好好說個話也不容易。
側過半張臉的她,別著水仙花鈿,將辮子紮在腦勺後,她在暖日烘托下閃閃發光,有著美人尖的額飽滿,清靈天成得像朵初含苞的花兒。
「走了走了!有話下回說。」嫘兵兵滿腦子都是外頭熱鬧的景象。她像黃鸛鳥兒身子一縱,人已經遠去,跳上牆沿後,連頭都沒回地消失了。
好忙好忙,下回下回,她好像每次都這麼說。
左夢言慢半拍地想。
嫘兵兵一身紅衣裳在酬神的人群裡極為搶眼又華麗,雖說是武把式,她每個下腰、劈腿、耍槍都紮實得讓觀眾替她捏把冷汗,但也獲得掌聲無數,擺在攤前的盆子裡也得到不少的銅板,收入頗豐。
從早上到黃昏,鑼鼓聲一刻沒停過,她身上的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仍是笑容滿面,沒喊過一聲累。
身為人家師兄的也不能輸給小師妹,武館裡的師兄一個個卯起勁把吃奶的本事全使出來,除了獲得滿堂采,荷包也飽脹起來。
「唷喝,想不到這種莊稼把式也能賺錢,還收錢收得理直氣壯,這年頭不要臉的人還不少呢。」一張娃娃臉搭配上無賴的口氣,男人輕鬆的擠進場邊,兩腿半蹲,雙掌托著腮,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滿場飛舞的潘師兄。
一聽他這麼嘀咕,一套白鶴拳使得正順手的人險險岔氣,展翅翱翔的白鶴因為真氣走散,變成燒烤的醬雞翅。
眼看潘師兄才要發作,嫘兵兵靈巧地接替下去,扭腰以不可思議的姿態翩翩舞著,一條綵帶平空飛來,也不知是湊巧或是故意,綵帶的尾端啪的掃過小伙子的鼻子。
綵帶在空中幻化成瑰麗的彩虹,不管前翻後滾,綵帶仍然飄飄若仙,嫘兵兵的扮相又美,輕盈的身子如同飛天仙子,看得眾人喝采連連,把才纔頹了的氣勢又挽回來。
「年輕人,給賞錢啦,瞧,口水都流出來了呢!」有人拍拍男人的肩膀。
不會吧!男人擦擦嘴角,沒有哇。
「給賞錢,你這點規矩都不懂啊?」
錢,他站起來掏了掏口袋,左邊右邊上面下面。嘿嘿,「咚」一個銅板。
負責收賞錢的寬師兄給了他一記大白眼。這找碴的男人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
「一個銅板嫌少嗎?那我收回來好了。」當著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慎重地把他那枚銅板收回,放回腰際的暗袋裡。
要不是礙著自己明顯多他幾歲,寬師兄就算用搶的也要把那一枚銅錢搶回來。
「我說小兄弟,你不打賞我沒話說,但好狗不擋財路這道理你懂吧?」在嫘兵兵的陶冶下,他們師兄弟偶爾也咬咬文、嚼嚼字,只不過現在想的是咬斷這小鬼的脖子。
「狗,在哪裡?我以前小時候也養過一隻大黃狗,腳蹄子可大咧,跑得又快,可惜老了,死了。」他大大的眼睛掠過一抹惋惜。
青筋在寬師兄的額頭浮現:「你存心找碴!」
「找茶?不會吧,要喝茶我就去茶樓了,你這兒有點心供應嗎?」男人站沒站相,覷著旁邊的人比他個頭矮一截,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膀子一擱,也不管人家臉色有多難看,舒坦的當牆靠。
潘師兄衝上來:「我一拳能劈三斤柴火,你能嗎?竟敢笑我一條龍武館不要臉!」
哦哦,原來重點在這裡。
「你的老鼠是滿硬的。」男人當眾摸上潘師兄秀出來的臂部肌肉,「但空有肌肉不長腦袋也沒用。」他順手在潘師兄對襟上擦了擦,嘖,自古以來能夠清涼無汗的只有美人,汗濕的男人果然很臭。
潘師兄一怔。他……是不是被吃豆腐了?大白天的被一個痞子男人輕薄了去……
「潘師兄。」嫘兵兵在後頭拍拍他的肩。
換手。
「師妹,我……」
「把你嘴角的白沫弄乾淨,要昏後頭有椅子坐。」這麼容易被激倒,這些師兄們真是太平日子過多了。
她擦了擦汗濕的脖子,把高捲起的袖子放下來。
潘師兄退了下去。
嫘兵兵不急著發作,先將男人從上至下梭巡一回,又就著男人的身軀轉了一圈。
一雙露出不安分腳指頭的破布鞋,黑衣黑褲,黑髮紮成長長的辮子甩在後頭,長手長腳的,看起來像蜘蛛,年紀輕輕地,不超過二十歲,神采飛揚的眉,古靈精怪的模樣,只要開口說話,表情豐富得叫人來不及看。
「姑娘,你這樣瞧我,我會當你想非禮我。」他的聲音很是認真,煞有其事地瞧著嫘兵兵,還做出害羞的模樣。
「非禮你?你還不夠格!」這是正常男人該講的話嗎?真噁心。
「你這樣講,很傷我的心耶,我雖然是男人,但心也是肉做的。」他捧心的樣子叫人發噱。
「那是你的心關我什麼事!」只怕是神仙也要冒火,瞧他惺惺作態哪裡像男人了?站不挺的軟骨頭。
哇,他第一次碰到這麼不賣自己面子的姑娘。好辣呀!
「要是愛慕我的姑娘們聽到你這番話,恐怕要水漫江南河,淹沒一片良田好地了。」
「你有完沒完?」
他收起嬉笑表情,可眼裡的笑謔還是讓人恨得牙癢癢:「呃……完了。」
「你不但壞了我的生意,還害潘師兄差點走火入魔,要不是你欠我師兄一個道歉,我才懶得理你。」
他無辜地眨眼:「道歉啊,他長那麼醜,你看,還對著可愛的我瞪眼,不然這樣好了,跟我出遊一次,當我補償你的損失,我很不錯喔,街坊鄰居沒有誰不喜歡我的,你跟我出去肯定會很開心。」